马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掉落到饭碗里:“别看老陈在工作中挺能的,家里的事他根本不清楚如何解决,也不想好好解决。你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吗,从小城市来到这里,本来我就不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这事让我变得更加自卑,这些年我拼命工作,有过领导的肯定,也得到过年底考核的优秀,现在大小也是个副科职干部,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人,每当有荣誉或者成绩奔向我的时候,我都会扪心自问:‘马骁,你配吗?你配拥有这些吗?你这个失败的人。’”
崔铭生张张嘴,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冷了,空调一吹,再热的食物也很快变凉了,就跟人心一样,一盆凉水浇下来,也许这辈子都没法热了。
“周宁也怼过我父母。”
“那你怎么办的?你一点不介意?”
崔铭生咬住下嘴唇,用力到仿佛要让牙齿粘到嘴唇上:“选择去淡忘吧,不想离婚的话,能怎么办呢?”
“是啊,不想离婚,还能怎么办呢,不过这个婚姻真是鸡肋啊,不离,念不到其中一点好;离吧,后来孩子大了,虽然有小吵小闹的,但日子还能过,大家都这么过,我有什么不能过的,我就该矫情么,因为父母都在身边,孩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过铭生,我最近,尤其是老陈不让我练琴后,我经常会缓不过来,下班到家了,把车开到车库里,总要在车上坐一会才下来,缓不过来,找不到精神支柱了,我是谁呢,我在干什么,我为了什么到这人世间走了一遭。”
“绝望,对吗?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你从这绝望中拖出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就好像在秋天里,高高兴兴地和一家人去天平山赏枫叶,走着走着,和他们走散了,却没人发现你不见了,没人关心你的冷暖,他们一家人照样开开心心的,你能做的,只有在冻僵之前,自己给自己倒杯热茶,骁儿,还是那句话,女人要学会自己关心自己。”
“铭生,我们只能这样来度过下半生了吗?”
“或许还有一种办法,你把和我说的这些话,和老陈说说呢,让他知道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的痛苦。”
“我懒得跟他说,我不想看他的脸色。”
“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老陈的?你俩自由恋爱,长跑了几年,感情基础应该挺牢靠的。”
“当初老陈多体贴啊,夏天开空调,我摸一下胳膊,他就知道我冷了,我拨一下菜里的青椒,他就知道我是不吃的,那会老陈长得还帅,又帅又体贴的男生,哪个女生不爱,现在呢,整一个油腻的uncle。”
“那说明老陈底子还是好的啊。”
“他就是忘了初心呗,结婚时间长了,双方也有点乏了。”
崔铭生见她的口气似有缓和,说明他们的关系还没差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崔铭生不是想像父辈经常干的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劝和不劝离。她只是给马骁,也给自己提了个或许可行的建议:“骁儿,直面一次吧,说不定会有改变呢,当真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话,再想其它的办法,反正进退都是难受,那和命运赌一把,大不了赌输了,现在都这样了,还能更坏么。”
马骁显然被说动了,也发泄完了,心情比刚来时好多了。快到上班时间,崔铭生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来了,马骁便走了,崔铭生把她送到停车场,想到了同是一人在异乡打拼,到现在还未成家的付甜甜,也不知道甜甜吃了多少苦呢,心里有没藏着委屈,她们姐妹三个该找时间见见面了。
然后她想了一会自己。
下班后,周宁来接她,他是把车停在转角口,打了双闪,特地到单位门口来接她的,看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累了吧,把东西给我吧,我来拿。”
周宁穿着宽松随意的白T恤,黑色的西装中裤,脚上一双运动鞋,脸上笑意盎然,衣着和表情都像是从泛旧的相片里抠出来的,一时间,崔铭生还不大敢认,他如此坦率的笑,比神农架的无人区还叫她陌生。
崔铭生把中午剩下的饭菜打包盒递给他,道:“中午马骁来了,我们吃了外卖。”
马骁周宁认识,以前两人谈恋爱那会,马骁还老调侃他能追到崔铭生,是利用了职务之便。
但崔铭生没料到周宁和马骁的丈夫老陈更熟,周宁道:“老陈最近情绪不大好,我前两天见到他,他瘦了一大圈,话也不多说,闷闷不乐的。”
“他怎么了?”崔铭生故意问道。
“他就提了一下,说家里的事太烦了,我们也没接话。”
这时两人已走到车边,后座上坐着周安和她的男朋友,现在他们知道这男生叫什么了:方忆少,一个挺文艺的,听上去就像是书生的名字,和他的气质倒挺搭的。
一上车,周安就开始叽叽喳喳的,他们早商量好了,一起去山塘街吃肉汤圆,因为周安想吃,打算吃好了,再逛逛消个食,买些当地的特色商品回去送给住在山上的朋友们。这些东西本来在网上也是可以买的,但周安觉得亲手挑选的才显诚意,她说上回给一个朋友买了条丝巾,一百块钱不到,印花是山塘街的桥,天青色的底子,水墨色的图案。
那位朋友喜欢得不得了,系了一个秋天,各种系法都试了,连做发带也没放过,夸赞周安有眼光,把这条丝巾戴在身上,总觉得接近了江南的山水,温婉水灵了三分。
周安问崔铭生:“嫂子,吃咸汤圆行吗?”
崔铭生哪会说不行,江南人的小确幸就在于一日三问: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任何不开心的事,仿佛用吃的都可以解决。作为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孩,周安和方忆少就汤圆应该是咸的还是甜的这个话题展开了大讨论,方忆少坚持放了糖的芝麻汤圆最好吃,周安囔囔着:“甜的有什么好吃的,腻死了,你嫁给我了,以后要跟着我吃咸汤圆,听见没有!小方子,长耳朵了吗!”
小方子据理力争,声称甜汤圆是他家乡的味道,咸汤圆入不了口,打死他也不吃。
周安掐他,拧他,逼他就范,外加一本正经地数落,而小方子嘻哈一会,求饶一会。
咦,就为这个,两个年轻人吵吵了一路,别人吵架是面红耳赤,他们吵架是换种方式秀恩爱,搞得坐在前排的老夫妻恨不得把耳朵堵住。
老夫妻聊的话题就接地气多了。
崔铭生问道:“雪儿吃饭了吗?”
周宁道:“在你爸妈那呢,崔琰这次月考考得很不错,爸妈奖励他去吃火锅,雪儿跟着沾光了。我今天去接雪儿,舞蹈班的老师还夸她呢,说别的小朋友休息的时候,她主动要求练功,现在是班上跳得最好的,过段时间有个文艺汇演,老师打算让她当主角,跳C位。”
崔铭生笑得合不拢嘴:“是吗?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上进心的。”
她当真是很开心的,为了女儿一个小小的进步,在克制不住的开心中,她忽然发现自己对待婚姻,好像也是没有太高的精神追求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知音、知己有什么用呢,只要她够能忍,她和周宁都陪在雪儿身边,雪儿就能一直健康快乐地成长。
然而当这么想的时候,开心中很快掺杂进了苦涩,光为了孩子就行了么。
婚姻,只是为了找个男人,满足生孩子的梦想么。
不是这样的。
周安和方忆少虽然领证了,但婚礼还未办,更别说还没生孩子了,所以她对婚姻是概念化的,发表的看法也是格外理想化的:“嫂子,等婚礼办完了,我要把雪儿带走啊,你们成天让孩子学这学那的,把孩子累成什么样了,野蛮教育,自然生长,你们懂不懂啊。”
周宁和崔铭生都笑了,周宁道:“你这是硬要把我们一家三口拆开啊。”
崔铭生听到“一家三口”,心陡然暖了一下。
过了一个红绿灯,到了山塘街的停车场,灯笼还没亮起来,游客如织,在泛墨色的光线中,拱桥下的水面亮如镜子,映在其中的树木、房屋,以及坐在小竹椅上摇晃蒲扇的阿婆,都如同是剪影一般。
在崔铭生眼中,山塘街和平江路是不大一样的,平江路是文艺的,平静的,一花一叶都是大自然赏给江南的温柔;而山塘街是极具烟火气的,站在桥上看会风景,也能看到江南年迈的大爷,穿着汗衫和布鞋走进藏在街后面的餐馆。
这些零星的,没被评上老字号,也没在各大美食平台上做过推广广告,外地人慕名而来,特地找或许也找不到的餐馆,却是从来不愁没生意的。来了多年的老客,从年少吃到暮年,早把位置给占了,有时你心心念想吃,却来迟了,老板大手一挥:“明天吧,今天没位了。”
这些老客吃了很多年,每次来也是要坐很久的,从黄昏到深夜,一辈子的交情诉也诉不完,老板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