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薛老爹回到家中,拿吾池杏子的画像给春娘瞧过,自己打马直奔大宅。

薛家在长安置有两处半房产,第一处仆役成群,是孝敬给岳父岳母养老的宅子。第二处原送与春娘作花园,因景色清雅,小薛在十九岁上被薛老爹撵到这里备考,早已四面扩建,修葺得亭馆齐整,是座大宅。还有半处,瓦房三间,圈作个小小别院,只住着夫妻二人,白天对镜贴花黄,夜里梨花压海棠。

下马进门,清一色的老仆老小厮们迎上来:“薛郎主您来看望小郎主?还没回来哩。”

大宅没雇丫环,连浆洗衣裳的婆子都没有。薛思春断袖那名声,多半拜他爹所赐。薛老爹闷闷不乐,点上几名随从,把儿子的衣、食、住、行诸事细细拷问一遍。

末了又去儿子卧房和书房转悠几遭,眼瞅着秘戏图时有翻阅,还有些批注题在两旁,薛老爹这才放下心来,儿子不是断袖。

夜里吹灯歇息,薛思揽了妻子,难免又议起此事:“儿子逛花楼啥也没干就出来了,哪有半点其父遗风。要不然,先放几个美婢在屋里伺候吧?”

“且由儿子去。他若想买丫环,自会遣人挑选,轮不到你催。他若想学你那遗风,只怕……”春娘笑着推开她的夫君:“只怕立志再熬十来年才肯去相看媳妇。”

“敢取笑夫君?看我守着你苦熬,偷偷乐了好多年是不是,嗯?”覆手揉在她腰间,薛思愈发要把虚度的光阴找补回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由儿子折腾去,他还是多费些心思,好好琢磨一树梨花压海棠吧。

“葵屋那位名叫杏子的,唔……”她才说了半句,唇舌便被绵长的老吻堵住了。

譬如佳酿,越老越醇香。

更何况此坛老酒本为春醪。

*

薛思春薛法曹一大早就被老厮唤醒,说是京兆府差人来了,有紧急事务。

他匆匆系上两件衣裳,掬起两把冷水擦过脸,嘴里咬着蒸得半硬不软火候不足的胡饼,离弦箭一样赶到京兆府。

大门还没开,一群同样睡眼惺忪的官吏围在石狮子两边,呵欠连天。

“刘户曹,这么早把咱们喊过来,有何要事啊?”薛法曹从马鞍一侧解下水囊,摇了摇,还有些剩水。当下就着半囊冷水把那胡饼咽了,靠着石狮子打听消息。

刘户曹嘟囔两句:“要事?钥匙都折锁子眼里了,要个啥事呦。喊人干活也不说先把大门打开,一着急就出乱子,害俺冷风灌热气在这里受罪。”

“啪,啪!”薛法曹鼓掌庆祝。

“作甚?”刘户曹白他一眼。

薛法曹抬腿坐在石狮底座上,假寐补觉:“诸位总算也倒了一次霉。可见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衰神总不至于日日候着我,天天撞上我。本法曹今天转运了!”

及至京兆尹满头大汗重新往家里跑了一趟拿来备用的钥匙,这才聚在厅中分派差事。原来,一位随使节团初来长安的波斯小王子前日顽皮,乔装跑出去逛街,到夜里竟没回住处。昨天派出两队金吾卫四处搜寻,无果。今天上头递了令牌,叫加大力度,日夜不许歇,务必活要见人,死了全陪葬。

“苦差摊下来,摊到京兆府这里没下家能接了……轮班上!今天本府尹打头阵,十四队全攻城内。你们先养养精神,明天一人领两队金吾卫,出城。都多收拾点儿干粮,十天半个月说不准。”京兆尹一边分发波斯小王子的画像,一边擦虚汗:“万一耗到四月还没踪影,再撤回长安。诸位都放宽心,有那些金吾郎将垫底挨板子,死不了。中间悄悄溜回家团聚一两回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话一出,刘户曹拍案抱怨道:“俺是户曹!这烂摊子事,不熟!”

抱怨归抱怨,差事摊下来,硬着头皮也得干。薛法曹平日习惯四处跑差,倒不觉得有多辛苦。他们议事议到卯时,薛法曹一拍脑袋,想起另一桩麻烦。

十二队金吾卫离了长安城,自不如往日太平,他放心不下鸿胪寺那几个鱼袋。万一真弄丢了机密物件,终究得扔到京兆府来解决。说来说去,最后仍旧落在他这法曹头上。

还是找葵屋的嫌疑花魁提醒一下,叫她们别乱来为妥。薛法曹这样想着,从京兆府散了衙之后,直接把马拴在了葵屋外头。

他熟门熟路地点上一壶梅酒,喊杏子作陪。薛法曹对这名线人基本满意。

“听说你们葵屋有两位花魁很惹人疼爱,你讲来听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寒暄过后,薛法曹抿口梅酒,问道:“夜子花魁身世如何?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吗?”

“她的名字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杏子说:“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会在名字里带上‘子’这个字呢。夜子姐姐,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薛法曹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话道:“所以……杏子也出生在贵族家。”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无异于往杏子家破人亡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薛法曹懊恼不已,他看到杏子垂首敛眉,忙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管它什么贵族不贵族。杏子,当年玄宗皇帝败走马嵬坡,可见当皇帝也有落难的时候。”

“思春君,我没事。我比夜子姐姐幸运多了!她需要攒三倍的银子还债,因为她两个年幼的弟弟都被屋主收养在这里。”杏子重整笑颜,为薛法曹讲江户川夜子的事。

江户家的祖先早早追随圣德太子,曾经担任使者,携带国书飘洋过海来朝拜大隋皇帝。他的子孙世代高官,家族内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和武士。

江户川夜子的父亲身负重任,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大批购入唐刀、招揽工匠。

“……后来那些事,如您所知,她和她的幼弟也被屋主带进了葵屋。夜子从小受到良好的武士道训练,不但身子轻灵,还能拿刀使剑。因此,屋主特意为她请来善于舞剑的公孙大娘。夜子姐姐拜师三年,一柄宝剑舞到泼水不入。”

“您见过她了么?别看夜子姐姐身量纤柔,其实她是葵屋最了不起的武士。”杏子双手托腮,带着仰慕赞道:“有一次我们乘风放纸鸢,纸鸢卡在树杈上,大家就喊护院爬树取下来。结果护院们比赛爬树取纸鸢,全都输给了夜子姐姐。”

薛法曹沉吟。夜子,能用剑,能爬树。听上去很适合作一名夜行的杀手。

“夜子姐姐挂花牌的第一天,凭借舞剑这项技艺,足足赚到百两黄金,没过几天就晋升花魁了。如今,她和年轻的芽美花魁一起分享葵屋最上等的衣料。”而另一位当红花魁琉川芽美,也是位命苦红颜。

杏子轻叹道:“琉川家原是盐务大臣,十分富有。芽美姐姐在海边长大,她的容貌比鲛人更能迷惑男子。在我们葵屋,想见芽美姐姐一笑,至少得花十两纹银呢。思春君,如果您同芽美姐姐消遣半日,肯定会觉得芽美花魁赛过西施,而杏子就像丑女无盐一样不堪入目了。”

她跟担忧失宠似的,带着一星半点抱怨,抬头撩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向别处,心中默默祈祷,试图将这位出手大方又是个断袖的思春君发展成常客。

“呵,你想听我夸你,对不对?想听我说不去找芽美,对不对?”松开横刀,他探指从荷包内摄出一枚铜板,搁在茶碗旁调侃道:“别担心,无盐杏子,拿这一文钱去买勺盐,你就是有盐小杏子了。或许……我该叫你盐渍咸杏?”

杏子愤然撅嘴,人家才不是什么皱巴巴的盐渍咸杏,杏子是甜的,甜的!

“佐竹屋主说,盐价涨得厉害。一文不够。”

愤然归愤然,涉及到攒铜板的问题,她依旧认真。每一个过路财神都应该被剥削干净,从里到外扒成穷神之后再送出门去。

杏子认真收下那枚铜板,认真剥削思春君:“有盐小杏子,一百文一枚。”

叮当正好推门进来送点心,冷不丁听杏子说这么一句话。她以为屋里需要奉上果脯蜜饯,忙应道:“就来,就来。您请稍等,盐渍杏脯马上就来。”

“有多少要多少,快去。”薛法曹忍着笑,朝叮当抛出一角碎银子作为跑腿费。银白色的弧线划过松梅盆景和琉璃鱼缸,稳准落在叮当双手捧着的托盘里。

杏子粉拳直捶坐席:“叮当,不许去!”

叮当举起那块锃亮的新银,有银子不赚,不可能的事呀。她看看思春君,改口用葵屋方言——“日本家乡话”对杏子说:“我们奈良有句俗语,比起花,还是团子更好!”

“叮当,他欺负我,你不能为了几个团子就任由我这朵小杏花被摧残。”杏子立即换过口音,一对小姐妹“叽里呱啦”说着思春君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争的面红耳赤。

薛法曹遭了片刻冷落。他咳嗽一声:“商量好了吗?本法曹还有公差要办,赶时辰。”

叮当极不情愿地退至门口,躬身请思春君慢聊。她阖好障子门,一边怨念杏子固执,一边找昆仑奴倾诉去了。杏子毫不犹豫地把银块双手奉还:“思春君,有盐小杏子涨价了,这些不够。您请收回吧!”

“哦?坐地涨价……”他把荷包打开,遗憾地耸耸肩:“囊中羞涩。杏子,再降些。”

杏子探头瞧了瞧,里面果然没剩几个大铜板。法曹的月俸本就不多,他大概还有别的花销要照顾周全吧。现在盐也贵、米也贵,住在长安十分不易。杏子把那角碎银子放进荷包里,仔细系紧带子,直说售罄。

“不过,看在思春君特意来探望杏子的份上,不收银子了,赠给你。”杏子坐在他身旁,伸出一根手指,笑道:“只许叫一声有盐小杏子哦,若多了半个字,加倍罚银。”

“加倍?竟比盐价涨得还快了,好生愁人。”他眉毛一挑,变戏法似的,伸出左手往半空抓去,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亲姥姥啊快显灵!”

再打开来看时,掌心赫然躺着两锭银元宝。

白花花的银子!杏子揉揉眼睛,她没看错。杏子有点迷糊,她戳着银元宝,仰头问:“思春君,随身带这么多钱,您不怕走在大街上不小心弄丢吗?”法曹全年的俸禄应该就是这些了。

薛法曹取出一锭递给她:“既然芽美花魁的笑容值这个价,杏子陪了我小半天,岂可比此价更低?杏子,我想打听的事都打听到了,你理应得到它。收下吧,留着买些好饭菜。”

“请思春君留到晚上再拿出来。”杏子捂嘴笑了,两锭就是二十两,或许够。

“晚上?”薛法曹不解,莫非他今天真的转运,撞桃花?

杏子依足礼节,递上她的杏笺:“思春君,杏子今夜正式挂花牌,希望能够见到您……”

淡黄色的花笺上绘满杏花,正中四个工整小字,写着“吾池杏子”。薛法曹接在手中,笺上香气馥郁,令他有些呼吸不畅,竟微微地眩晕了。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她:“杏子只邀请我一人么?”

杏子垂首,镶满玛瑙和十五色碧玺的木匣子就搁在她腿上,奢且冰冷。匣中花笺已经空下去一小叠,那些都拜托姐姐们赠送给相熟的客人了。晚上,葵屋会安排热闹的歌舞表演庆贺新人出堂,屋主亲自主持。

怎可能只邀请一人呢?

那将意味着唯一和全部,那是爱情。

如果点头默认,并且撒娇说“如果您不来,杏子就等您到天亮”这种话,他肯定会来吧……杏子蹙紧的眉尖又舒展开,她轻轻阖上木匣子,把它放到旁边,再抬眼,已是笑容满面。

他瞧见她笑得甜美,眼角不觉也含了笑意,心口暖洋洋的。

遂伸出左手,平放在她面前。五指修长,骨节端正。

不是握刀握笔磨出薄茧的右手,唯恐那手硌着她。薛思春还记得,初习武时,十八般武器一字摆开,爹挑来捡去不满意,说,双刀不能练,双锤不能练。将来练得两手粗糙,如何去握葇荑握柳腰……须知美人娇嫩,肌肤吹弹可破,最要小心。娘羞红了脸,从爹怀里挣出来,笑嗔他带坏了孩子。那时节,风也和畅,天也湛蓝,娘牵着他的左手,爹牵着他的右手,日影投在灰青砖地面上,一家三口,连影子都那么和美。

一晃十来年,该他伸手握葇荑。大宅怪冷清,把有盐小杏子领回去唱唱团子歌,旬休多个陪伴在身边的人,也不错。

他笑盈盈,伸出手,想要带她走:“杏子,别‘思春君、思春君’的叫来叫去了。你可以直接唤我的字,仁申。是不是比思春好听一些?我姨父取的: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薛仁申。”

“人参君……”杏子指尖颤了两下,终是没有动。她亦微笑,微笑着致歉:“人参君,您是法曹,杏子不敢也不愿欺瞒,已经邀请了许多王侯与大贾,今夜花牌……依规矩是、是。”

一咬牙,那话才生生从皓齿大牢里逃出口:“价高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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