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暴风雨的踪迹_第九章 定局

西德尼·卡顿和“狱羊”在隔壁的黑屋子里密谈,声音轻得外面什么也听不见。洛里先生在外屋用相当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望着杰里。在他的注视下,这个本分的生意人的神态实在让人不放心。他轮番用一条腿支撑着身子,不断变换姿势,仿佛他有五十条腿,正在全部一一试用。他专心致志地细看着自己的指甲,可是当洛里先生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时,他就用一只手虚掩着嘴,古怪地干咳一声。据说,心胸坦荡的人很少有这种毛病。

“杰里,”洛里先生说,“你过来。”

克伦彻先生一个肩膀在前,侧着身子走上前来。

“除了当听差,你还做些什么?”

克伦彻先生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主人,想出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答案:“干点儿农活儿。”

“我很担心。”洛里先生生气地对他晃着食指,说,“你拿受人尊敬的台尔森银行当幌子,干着见不得人的非法勾当。如果真是那样,回英国后,你就别指望我认你做朋友。要是你真干了,也休想我替你保守秘密。绝不能给台尔森银行抹黑。”

“先生,”窘迫不安的克伦彻先生恳求说,“我给你老先生干杂活儿干到现在,头发都花白了,即使我真的干过那种事——我不是说真的干过,只是说即使我真的干过——也盼望你在做出对我不利的事之前,能再仔细替我想一想。再说,即使真的干过,也不能尽说一面,事情都有两面的呀。就在这会儿,说不定有哪个医生挣进了不少钱,一个本分的生意人却连几个子儿也没捞着——几个子儿也没捞着!不,连半个子儿也没捞着——半个子儿也没捞着!不,连四分之一子儿也没捞着——那些医生一溜烟似的来台尔森银行存钱,还斜着眼睛朝本分的生意人偷偷地瞥一眼,他们坐着自己的马车进进出出——嘿!也是一溜烟。啊,这也是在蒙骗台尔森银行。你总不能一样事情两样对待呀!再说,还有一位克伦彻太太,老是趴在地上祷告,诅咒他的生意,弄得他一败涂地——彻底完蛋!至少以前在英国时是这样,今后要是有事,还会这样。可是那些医生太太是不会跪下来祷告的——绝不会!就算她们跪下来祷告,也是祈求有更多的病人,你只说这个,不说那个,怎么能算公道呢?再说,还有那些殡仪馆的人、教区的办事员、教堂的执事、私人雇的守夜人什么的(一个个都贪心得很,都要从这里捞一把),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一个人也落不下多少好处。凭他得到的那么一丁点儿钱,洛里先生,是永远发不了财的。他永远得不到多大好处,要是有别的出路,他早就不干那种行当了——即使真有那回事的话。”

“哼!”洛里先生喊了起来,不过态度已经比刚才温和了,“一看见你,就使人厌恶。”

“哦,我要恭恭敬敬地向你献上一条建议,先生,”克伦彻先生继续说,“即使真有那么回事——不过,我不说那是真的——”

“别再支支吾吾了。”洛里先生说。

“没有,我不会的,先生,”克伦彻先生回答说,那口气仿佛他绝没有这样想,也绝不会这样做,“我不说那是真的——我要恭恭敬敬向你献上的建议,先生,是这样的:在圣堂栅栏门旁的凳子上坐着我的儿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只要你乐意,就让他给你跑腿,给你送信,给你干杂活儿,一直伺候到你老人家蹬腿的时候。即使真有那么回事,我还是不说那是真的(因为我不想对你支支吾吾,先生)。让那孩子顶他父亲的班,照料他母亲吧。别去告发那孩子的父亲——别那么干,先生——就让那个当父亲的去做个正正当当的掘墓人吧,好让他弥补过去盗墓的罪孽——要是真有那么回事的话——他会诚心诚意地去埋人,保证从此不再去打扰他们的安宁。洛里先生,”克伦彻先生说着,用胳臂擦了擦脑门,像是宣告他的这番演说即将接近尾声,“这就是我要恭恭敬敬向你献上的建议,先生。一个人看到自己周围这种吓人的情景,到处都是没有脑袋的尸体,价钱跌得连搬运费都不值,是不能不对这些事正经八百地琢磨琢磨的。我这会儿说的就是我琢磨出来的。即使真有那么回事,我也求你了,求你能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我站出来揭发,完全是出于好意,我本来是可以不说的。”

“这倒是真的,”洛里先生说,“现在别再说了。只要你知过能改——在行动上,而不是在口头上——我还可以做你的朋友。我不想听你多说了。”

克伦彻先生刚用手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西德尼·卡顿和那个密探就从那间黑屋子里回来了。“再见,巴萨德先生,”卡顿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没什么可怕我的。”

他在壁炉边洛里先生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待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洛里先生问他说了些什么。

“不多。要是那个被抓的人有什么不测,我可以进去见他一面。”

洛里先生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只能做到这一点,”卡顿说,“要求过多,就会把他的头推到刑斧下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即使被告发了,也不过如此。显然,这是形势不利的地方。这件事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可要是在法庭上遭到不测,”洛里先生说,“进去见一面也救不了他。”

“我从没说过这能救他。”

洛里先生的目光慢慢地转向炉火,他为他亲密的朋友伤心,为他的再次被捕感到万分沮丧,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这些天来的焦虑折磨着他,使他显得特别苍老,他落下了伤心的眼泪。

“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朋友,”卡顿说着,声音都变了,“原谅我看到你这么伤心。我不能坐视我的父亲哭泣而无动于衷。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像看到自己的父亲伤心一样,心里对你充满了崇敬。其实,这场灾难本和你毫不相干。”

虽然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又表现出平日那种态度,他的语气和神情中却流露出一种真挚的感情和敬意。洛里先生从未见过他这美好的一面,因而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伸过手去,卡顿轻柔地握住了它。

“再来说说可怜的露西吧,”卡顿说,“别把我和巴萨德的这次谈话和安排告诉她,反正也不可能让她去见他,她也许会以为这是预作安排,我要在他被判决前把自杀工具偷偷交给他哩。”

洛里先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听他这么一说,急忙看了卡顿一眼,看他是否真有这种打算。看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卡顿也回看了洛里先生一眼,显然清楚洛里先生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也许会有许许多多想法,”卡顿说,“可是每一个想法都只会增加她的痛苦。别对她提起我。还像我刚来时说的那样,我最好是不见她。这样我才能放开手脚,为她做一点儿我力所能及的、对她有益的工作。我想,你正打算上她那儿去吧?她今晚一定非常孤苦。”

“我现在马上就去。”

“这让我很高兴。她是那样依恋你、信赖你。她看上去怎么样?”

“又焦虑又痛苦,可是仍非常美。”

“啊!”

这声音悠长而悲伤,像一声叹息——几乎像一声呜咽。这声音引得洛里先生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卡顿的脸,可是那张脸已转向炉火。只见一道光或者一道阴影(老先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在那张脸上一闪而过,就像万里晴空之下一阵疾风突然掠过山坡,只见他伸出一只脚,把炉膛里滚下来的一小根燃着的木柴截住。他穿着当时流行的骑马服、高筒靴,火光映照着他这身浅色的装束,再加上他那未经梳理、披散的棕色长发,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对于脚下的那团火,他似乎毫不在意,洛里先生不得不提醒他小心。那块烧着的木柴在他脚下断裂了,他的靴子还踩在那炽热的余烬上。

“我把它忘了。”他说。

洛里先生的目光又被吸引到他的脸上。他发现一种颓废的神情掩盖住了他那原本英俊的面容,使他蓦地联想起近来常见的那些囚犯脸上的表情。

“你在这儿的事都办好了吧,先生?”卡顿转过脸来问他。

“是的,昨

晚露西不期而至时,我不是正在告诉你,我终于竭尽全力把我要在这儿办的事都办完了。我本来希望把他们夫妻俩在这儿安顿好,再离开巴黎。我已经领到通行证,随时都可以离开。”

他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你的一生是值得回忆的漫长的一生吧,先生?”卡顿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已经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生都过得很有意义,一直都在踏踏实实地努力工作,被人信任,受人尊敬,也受人仰慕,是吧?”

“我自从长大成人,就一直是个生意人。实际上,甚至可以说,我在少年时代就是一个生意人了。”

“瞧,你都七十八岁了,还这么受人器重。在你离开这个世界时,会有多少人怀念你啊。”

“我只不过是个单身孤老头儿罢了。”洛里先生摇着头说,“没人会为我哭泣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她不会为你哭泣吗?难道她的孩子不会为你哭泣?”

“会的,会的,感谢上帝。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一件值得感谢上帝的事,难道不是吗?”

“那当然,那当然。”

“如果你今晚真的对着你孤寂的心说,‘从来没有人爱过我、喜欢过我、感激过我、尊敬过我,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心中占过一席之地,我从来没有做过值得别人记住的好事’,那你这七十八年就是该诅咒的七十八年了,是不是?”

“你说得对,卡顿先生,我想,是这样的。”

西德尼又转过头去望着炉火,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童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你是不是觉得坐在母亲膝头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洛里先生也和他一样态度温和地回答说:“二十年前是这样,可是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就不然了。因为我就像在兜一个圆圈,越是临近终点,就越是靠近起点。这似乎是人生旅途上一种给人慰藉,使人在行将就木时心中有个准备的仁慈安排。现在,我的心又常常为久已忘怀的许多往事而激动,我想到了我年轻漂亮的母亲(我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也回忆起我对这个社会还涉足不深、我的毛病也还没有这般根深蒂固的那些岁月。”

“我懂得这种感觉!”卡顿突然容光焕发地喊了起来,“你因此变得更加善良了,是吗?”

“我希望如此。”

卡顿起身帮助洛里先生穿上外衣,结束了这场谈话。“可你,”洛里先生又提起这个话题,“你还年轻。”

“是啊,”卡顿说,“我还没有老,可我这个年轻人绝不可能活到老。我已经活够了。”

“我也活够了,真的。”洛里先生说,“你打算出去吗?”

“我陪你一块儿到她家门口。你知道,我东游西荡惯了,要是我在街上逛久了,你别不放心,明天早上我又会出现的。明天你去法庭吗?”

“是的,真不幸。”

“我也去,不过只是作为一个旁听的观众。我那个密探会给我找个地方。来,扶着我的胳臂吧,先生。”

洛里先生照办了,于是他们俩下楼,出门,来到街上。几分钟工夫,他们就到了洛里先生的目的地,卡顿在那儿和他分了手,不过他在附近逗留了一会儿。待大门关上后,他又回到门口,轻轻抚摩着大门。他听说,她每天都去监狱附近。“她从这儿出来,”说着,他朝四下里打量了一下,“朝这边拐,一定老在这些石头上走来走去。让我也沿着她的足迹走一趟吧。”

待他走到拉福斯监狱跟前站住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这是她站过几百次的地方。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关了店门,正站在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顿走过来时,发现这个人好奇地盯着他看,就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晚安,公民。”

“共和国怎么样?”

“你是说吉萝亭吧。不坏。今天有六十三个。很快就要达到一百大关了。参孙和他的手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那个参孙真有趣。这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他——”

“看他剃头?常去。每天都去。了不起的剃头匠!你见过他干活儿吗?”

“没有。”

“等他活儿多时去看看吧。你算一算,公民,今天他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剃了六十三个!还不到两袋烟的工夫!真的!”

这个笑嘻嘻的小个子伸出正抽着的烟斗,比画着向他解释怎样给那个刽子手计算时间时,卡顿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冲动,真想一拳打得小个子灵魂出窍,因而他急忙转身走开了。

“你不是英国人吧?”锯木工说,“尽管你一身英国人的穿着。”

“我是英国人。”卡顿收住脚步,扭头回答道。

“听你说话像个法国人。”

“我以前在这儿上过学。”

“啊哈,像个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晚安,公民。”

“你可得去看看那个有趣的家伙啊,”那个小个子还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喊着,“带只烟斗去!”

西德尼没走出多远,就在街心一盏闪烁不定的路灯下停了下来,用铅笔在一张字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以一个熟悉路径的人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这些街道比平时脏得多,因为在那个恐怖的年月里,即使最好的主要大街,也无人打扫——来到一家药店门口。店主正在亲自关店门。这是一家又小又暗又不正派的店铺,开在一条弯弯曲曲的上坡路边,店主矮小、黝黑,一看便知他不是个正派的人。

卡顿走到柜台前,向他道了“晚安”,把写好的字条放到他面前。“嘘!”老板看看字条,轻轻吹起了口哨,“嘻嘻嘻!”

西德尼·卡顿没有理他。药店老板又问:“是你用吗,公民?”

“是我用。”

“当心,要分开用,公民。你知道混在一起用的后果吗?”

“当然知道。”

店主给了他几个包好的小纸包,他把它们放进贴身上衣的口袋,数钱付了账,不慌不忙地离开了店铺。“明天早晨以前没什么事要做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说,“可我睡不着。”

他在飞驰的流云下大声说出这话时,丝毫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脸上没有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流露出一种挑战的神色。这是一个灰心丧气的人下定决心的表现。他徘徊过、挣扎过、迷途过,如今终于踏上了正路,并且看到了路的尽头。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在那些年轻伙伴中出类拔萃时,他到父亲坟前去给他送葬。母亲在那之前几年就去世了。此时此刻,当他在明月和飞驰的流云下徘徊在黑影幢幢的阴暗街道上时,心里想起当时在父亲坟前念过的庄严经文:“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在这座斧钺统治的城市里,他深夜独自徘徊街头,哀伤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他想到了白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人,想到了现在尚在牢中,明天、后天、大后天要被处死的那些牺牲者。这一串联想又使他想起了《圣经》中的这些语句,如同从大海深处捞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旧铁锚,但他并没有去追溯往事,只是念叨着这些语句朝前走去。

他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心境望着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人们正准备就寝,在那几个小时的安睡中忘却周围的恐怖;他看到了教堂的钟楼,已没有人再去那儿祈祷,教士们多年来的欺诈掠夺和荒淫无耻激起了民众的极度愤恨,使教堂到了自我毁灭的地步;他看到了远处的墓园,正如园门上写的,那是专供“长眠”之地;他还看到了人满为患的监狱;看到了六十多人同赴刑场时经过的街道,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以至民众中没有流传任何死于吉萝亭手下的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西德尼·卡顿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心境,想到夜晚在狂暴中暂时平息下来的这座城市中的生生死死。他又过了塞纳河,来到灯光明亮的

街道上。

街上很少有马车驶过,因为坐马车容易受到怀疑,就连那些绅士也都把头缩进红色睡帽,穿着笨重的鞋子徒步而行。可戏院里仍然场场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正兴高采烈从里面拥出来,一路谈笑着回家。在一家戏院门前,一个小女孩正要跟母亲觅路穿过一片泥泞,走到马路对面去。他把这个孩子抱过了街,在她怯生生的小胳臂还没有松开他的脖子之前,向她讨了一个吻。

“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此时街上寂静无声,夜色深沉,这些话音在他的脚步声中回响,在空中荡漾。他的心十分宁静、坚定,他一边走,一边不时重复着这几句话,这些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

夜色即将散尽,他伫立桥头,倾听河水拍打着巴黎岛的堤岸,岛上的房屋和教堂错落如画,在月光下闪着白光。白昼冷冷地来临了,天上犹如出现了一张死人的脸,接着,黑夜连同月亮和星星都变得苍白、死气沉沉,一时间,仿佛天地万物都归死神统治了。

然而,灿烂的太阳升起来了,仿佛要用它那长长的霞光把他彻夜一再背诵的经文射进他的心里,给他带来温暖。他虔诚地手搭凉棚,顺着霞光望去,只见他和太阳之间架着一道光桥,桥下的河水闪着银光。

在清晨的寂静中,强有力的潮水涌了上来,那么急切、深沉而又坚定,就像一个知心的朋友。他顺流走去,远离了那些房舍,后来躺在堤岸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着了。醒来后,他站起身来,又在河岸边徘徊了一会儿,看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转了又转,直到最后被水流吞没,一起带向大海——“像我一样。”

这时,一只商船进入他的眼帘,船帆有着浅淡的枯叶色,它慢慢地从他身旁驶过,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当默默无声的水纹在河中消失时,他在内心深处开始祷告,求主宽恕他所有的愚行和过错,祷词的结束语是:“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待他回去时,洛里先生已经出去了,不难猜出这位善良的老人上哪儿去了。西德尼·卡顿只喝了点儿咖啡,吃了点儿面包。饭后,他梳洗了一番,换上衣服,以振作起来,然后就出发前往开庭审判的地方。

法院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那只“狱羊”——许多人见了他,都怕得连忙退避三舍——带他挤到人群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洛里先生已在那儿,马奈特医生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她父亲的身旁。

当她的丈夫被带进来时,她望着他,眼神里流露出那么深情的鼓舞和支持,充满了爱怜和温情,也充满了勇气和信心,使他一见之下脸上马上恢复了健康的血色,目光变得炯炯有神,精神大为振奋。此时,如果有人留心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对西德尼·卡顿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

在这毫无公正可言的法庭上,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法律程序让被告有合理的申诉机会。可要是当初不是那么极度地滥用法律程序和形式,这场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用这种革命的自杀性报复行为把它们通通砸烂了。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陪审团。还是昨天和前天那些坚定的爱国者和优秀公民,明天和后天无疑仍将是他们。其中有个显得迫不及待、颇为引人注目的人,他一脸渴望的神色,一只手不住地在嘴唇边摸着,他的出场使旁听者们大为满意。这个嗜杀成性、像食人生番一样凶残的陪审员,就是圣安东尼区的“雅克三号”。整个陪审团就像是一群挑选出来审判小鹿的猛犬。

接着,大家的目光又转向那五位法官和检察官。今天,这班人丝毫没有偏袒徇情的模样,全是一副凶狠残暴、毫不留情、杀气腾腾、铁面无私的神气。随后大家的目光又在人群中寻觅自己的熟人,彼此使着会意的眼色,相互点头,然后才伸长脖子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尔奈的,昨日获释,当天再度被控,再度被捕。起诉书已于昨晚交给他本人。此人涉嫌并被控为共和国的敌人,系贵族分子,出身恶霸家庭,为应当诛灭家族之一员。此家族曾利用其现已废除的特权残酷欺压人民。据此,查尔斯·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尔奈的,必须依法被处死。

检察官用不多的几句话就这样起诉完毕。

首席法官问,被告是被公开告发还是秘密告发?

“公开告发,首席法官。”

“由谁告发?”

“共有三人。圣安东尼区酒店老板欧内斯特·德法尔热。”

“好。”

“他的妻子泰雷兹·德法尔热。”

“好。”

“还有医生亚历山大·马奈特。”

法庭里顿时喧哗起来。只见马奈特医生在一片哄闹声中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首席法官,我向你提出严正抗议,这是伪造的,是一场骗局。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我女儿,还有她所爱的人,对我来说,远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是谁说我告发我孩子的丈夫的?这个搞阴谋、撒谎的人是谁?他在哪里?”

“马奈特公民,安静!不服从法庭的权威就是犯法。至于说到比你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对一个好公民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共和国了。”

这几句指责的话获得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首席法官摇了摇铃,激动地接着说:“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自己的女儿,你也有义务那么做。往下听吧,听时要保持肃静!”

又是一阵疯狂的喝彩声。马奈特医生只得坐了下来,眼睛朝四下里张望着,嘴唇不住地颤抖。女儿朝他靠得更紧了。陪审团里那个面带渴望神色的人搓了搓双手,又习惯性地伸手摸起嘴唇来。

待法庭安静下来,能听到他的说话声时,德法尔热开始在庭上做证。他很快讲述了医生被长期监禁以及他在少年时代曾给医生当仆人的事,后来又讲到医生获释出狱后,人们把医生送到他那儿的情况。法庭的工作进行得很快,他一说完,马上对他做了一番简短的质询。“在攻占巴士底狱时,你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是吗,公民?”

“我想,是这样的。”

这时,一个非常激动的女人从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你是最杰出的爱国者。为什么不这么说?那天你是炮手,也是第一批攻进那个该死的堡垒中的一个。爱国同胞们,我说的都是实话!”

这就是那个“复仇女”,她在听众的一片热烈赞扬声中就这样为审判过程呐喊助阵。首席法官摇铃了,可是“复仇女”因为受到人们的鼓励,更有劲头了,她尖叫道:“我才不怕你摇铃哩!”又招来了一阵喝彩声。

“告诉法庭,那天你在巴士底狱中做了些什么,公民。”

“我本来就知道,”德法尔热说着,低头看了看他的妻子,她正站在他上来那个台阶的最低一层,镇定地仰望着他,“我本来就知道,我要提到的这个犯人曾被关在一间叫北楼一百零五号的牢房里。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当他在我的照料下只知埋头做鞋时,他只知道自己叫‘北楼一百零五号’。攻占巴士底狱那天,我是炮手,我决定在攻下这个地方后去看看那间牢房。攻下监狱了,我就在一个看守的带领下去了那间牢房,同去的还有我的一个同伴,他现在是陪审团中的一员。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那间牢房。烟囱上有个洞,有块石头被挖出来又安上了,我在石头后面的洞里找到了一份手写的材料。这就是那份手写的材料。我曾认真查看过马奈特医生的笔迹。这确实是马奈特医生写的。现在我把马奈特医生亲笔写的这份材料交给首席法官。”

“宣读这份材料。”

一片死寂,众人一动不动——受审的犯人爱恋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妻子只看了他一眼,便焦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马奈特医生定定地望着宣读材料的人。德法尔热太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犯人,德法尔热先生的目光则一直望着异常痛快的妻子。其余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医生,而医生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份材料被宣读了,内容如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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