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与舅舅去俱乐部游泳,偶尔遇到陈妮。我都很乐意听她与舅舅天南地北的高谈阔论,内容很多我不懂,纯粹是为了欣赏偶像陈妮小姐讲话的姿势,语言。有次周末回家的时候,听到我妈提起陈妮,她们因工作机会遇到。我妈重点说明,伊仍是小姑独处。外婆心眼活动,喜上眉梢,却被我爸浇了冷水,一向谨言慎行不多言语的老爸,这次在舅舅的终身大事上给予了重要的意见,曰,陈家小姐今日成就非与当年女学生同日而语,其过于强势的作风,怕会压过家明,家明一向仁厚,与陈家小姐并非良配。
我外婆断不会让儿媳妇骑到儿子头上去,她要的儿媳妇一定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要象解语花般温柔,还要具备二十四孝的素质,所以,这陈妮在我外婆脑海里做了几年虚幻的儿媳妇之后,终于又虚幻的下岗一支花了。
我虽喜欢陈妮,也觉得她做我舅妈其实很合适,不过,我觉得舅舅~~~,就是~~他有没有还惦记着钟蔓芬芳?那个一直活在白信封里的钟蔓芬,长什么样子啊?
入秋的时候,爸爸给舅舅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听说叫曲冰,是爸妈以前旧同学的妹妹。那同学一家人全移民去温哥华,本来不太容易联络到的,我爸因一次工作上的事情去一家医院做访问,恰好遇到在那家医院做心理医生的曲冰,得知她还是单身,考虑各方面条件足以与舅舅匹配,晚饭时间和舅舅说,“给你介绍个女孩子认识怎么样?”
舅舅先是呆怔一下,之后缓缓点头,“好啊。”就这么答应了,表情平淡,也看不出是高兴和不高兴。饭桌上最高兴最投入的是外公和外婆,频频向我爸和我妈打听他们旧同学的妹妹生的相貌如何,品行是否端正,舅反而置身事外的淡定,我敏感的从他的淡定里捕捉到忧郁。
晚上,我睡不着,去厨房喝水的时候,看到舅舅工作室亮着灯。忍不住敲门进去,舅舅在画图,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很突兀的问,“舅,你有没有不开心?”
舅舅避重就轻,“做人哪得时时开心,偶尔快乐一次即可。”
我很认真的对舅舅说,“我最爱舅舅了,我总是希望,你能时时开心,偶尔不快乐一下即可。”
舅舅从一堆图纸里拔出他的眼神,望着我,笑了。写字桌上的灯光透过他垂下的发丝,在他的侧面上打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我觉得舅舅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反而更忧郁,忍不住上前抱抱他。
舅舅的大手温柔的拍拍我的头,叮咛,“太晚了,去睡吧。”
我后来听到我爸妈和外婆都在热烈计划着心理医生曲冰与我舅的见面日期,很不甘心提出反对,“心理专家生的小孩多数有神经病。”我的话只招来我妈一顿数落,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帮助。唉~~,我还挺想去找陈妮,告诉她,我喜欢她做我的舅妈,不过这应该不由我来选的吧?于是,就这样,秋天的时候,我舅开始谈他的恋爱,只是谈恋爱。
我也在谈我的恋爱,我妈让我把我的小男朋友回家看看,我索性约了一堆同学回家,有阿冲,有我的室友。午后时光,我们都围坐在顶楼上,外公种的菊花开的一丛丛的,蓝天高渺,风微云淡,远处的栏杆上晒着洗干净的床单被套,空气里满是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乖巧的肖瞳瞳处处得人心,哄的我家太君很高兴,咿咿呀呀的,教她学唱段曲:“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我记得很多年前的某个秋日,舅舅曾在这样的一个日子,做着和我一样的事情,请同学来家里玩,吹奏一曲萨斯风。那时候的舅舅很年青,手里握着一大把的梦想,那时候的陈妮爱笑也爱哭,泪水晶莹清澈,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天真无知孩童,如今呢?如今呢?我靠在椅子上,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竟觉得人生不过尔尔,煞是无聊,明媚鲜艳能几时?时光悠悠,青春渐老。
十二月,入冬,归家的夜里,包着棉被,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台重播时段的儿童节目,在学校看不到电视,日子有缺憾,加之我对幼儿节目一直都很有兴趣,所以每次归家,都守定儿童频道。舅舅回家的时候,我正对着电视笑的不成形,见了他就叫,“快来快来,和我一起笑。”
“怎么就你一个人?”舅舅脱掉外套,递给我一包巧克力,“喏,给你。”
“你买给我的?”我很乐,最爱吃巧克力,只不过现在为了保持身材不敢乱吃,所以,拆了点包装,可怜的闻闻味道,回答舅舅的问题,“今天好冷,外公外婆说要早点休息,爸妈的旧同学正闹离婚,他们去凑热闹。”
“啊?”舅舅给自己倒杯热茶,走到我身边,“什么凑热闹?离婚?”
“少装糊涂,当然是凑热闹去劝人家不要离婚啊。”
“哦,”舅舅哼一声,跟我瞅着电视屏幕,又有个小朋友在做龟兔赛跑的新解,“乌龟的弟弟站在终点,兔子就以为乌龟已经到了-------”
“哇哈哈~~”我捧着巧克力狂笑,还不忘跟舅舅说,“厨房有汤,给你留的--------”
“咏哲,舅舅要结婚了,跟曲冰,婚期订在春节。”舅舅毫无预兆的,突然砸来这个消息给我。
太突然了,我的笑声戛然而止,抬头看着舅舅,半晌才问,“外公外婆都没跟我提起过。”
“刚决定的,本来想回来告诉大家,不过,只有你在这里,就先跟你说了。”
“外婆知道一定很高兴。”
“是吧,”舅舅笑笑,喝口茶水,眼睛停在电视机屏幕上,可他看的太冷静,都不象我,笑成傻子。
“舅,你高兴吗?”
“嗯?”舅舅象神游太虚刚被我找回来的魂灵一样,茫然问我,“什么?对不起,刚才我没听清楚。”
我重复,“结婚,你高兴吗?”
“应该高兴,是件喜事。”
“屁咧,这是什么答案?”我有点火,“我就没觉得你的样子哪儿点象高兴。”
舅还是那句搪塞我,“人活着也不需要时时都高兴。”
“可起码结婚这件事情一定是需要高兴的吧?”
“我也没有不高兴。”舅舅伸手替我把被子拉到沙发上再帮我盖好,刚才我一激动上半身弹起来,被子掉沙发下面去了。
“你一定会后悔,”我小声嘀咕,恨恨的把被子裹在身上。
“不要诅咒我,”舅舅的脸上维持着浅淡的笑容,说:“还记得前些日子,你不肯减肥,我问你一个问题,不能穿漂亮衣服会不会哭,你给我个答案我还蛮喜欢的。”
“啊?我不记得诶。”
“你说,你不是太贪心的人,既然选了享受美食,就不能为穿不到漂亮衣服掉眼泪。”
“是啊,”我瞧瞧茶几上的巧克力,不无遗憾,“现在选了漂亮衣服,也不能为吃不到巧克力生气抱怨。”
“同样的道理,”舅舅嘘口气,“我和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一样,要结婚的对象不是自己最爱的,不过,我既然选了这样一种生活,我就要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好一点,不掉眼泪,不生气,不抱怨,我不能太贪心。”
我无言,舅舅这么说,是不是代表他承认,他不喜欢曲冰?那又何必答应?我不懂,大人的事情,好难懂。
舅舅振作一下,问我, “不给我恭喜吗?小天使。“
我没来由的鼻子酸涩,叱回去,“不要叫我小天使,很恶心诶,好啦,恭喜你,恭喜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舅舅抿着嘴角,我看不出他藏在面孔后的真实心思,静默半晌,他拍拍我的面孔,回工作室去了。而我,呆在沙发上,心乱如麻,直到我爸妈回来。我没和他们讲舅舅要结婚的事情,哼,让舅舅自己去告诉他们。百无聊赖,把遥控器上的数字键胡乱按了几遍,却没一个能让我看的下去的东西。爸妈洗漱喝茶,轮流着折腾半天,然后每人丢给我一句早点睡,就都去休息了。
窗外的灯火,一盏盏清减下来,我也不知道是在沙发上呆到几点,才拖着冰凉的脚掌,裹着棉被走回卧室去。瞥到舅舅房间的门缝里仍有灯光,我推开门,舅舅上半身靠在枕头上,身前摊着手提电脑,电脑屏幕开着,不过舅舅已经睡着了。我心内哀戚,觉得这样的舅舅看起来好寂寞。想帮舅舅把灯关了,让他睡得舒服点,却听他的电脑有声音,这个时间,舅舅跟谁聊天?我把电脑从舅舅的床上挪到写字桌上。
和舅舅聊天的还是伟,不过这次用的是Q,页面上舅舅在四个小时前说了一段话,“浮蹉蹈海是勇者的选择,苟且偷生的只好长梦不醒,所以,我选了苟且偷生,春节结婚,要不要恭喜我?”
伟刚才来的几个字是,“恭喜你。”
原来舅舅心情闷想和旧友聊天,伟现在才有空。我帮舅舅敲几个字回去,“你好,我是咏哲,舅舅等你等太久睡着了,抱歉。”
伟好一会儿没反应,我还以为他下线了呢,他突然又回说,“没关系,多照顾他。我还有事情,有机会再聊,拜拜。”
伟大概很忙,这次的他没上次热情。唉~~我叹口气,舅舅结婚,他的朋友都没替他太高兴吧,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叫曲冰的女人啊。回首看睡在灯影里的舅舅,眉头锁着,很孤独无助的样子,假如他喜欢的人看到他连睡觉都不得展颜,不知道是怨恨,还是心疼。我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缩进被子里。被窝很暖,我的心却有点冷。记得从前,陈妮说,爱情的结果是绝望,我从来对这样的绝望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现在,我终于看到一点了,绝望,好象不那么强烈与坚硬,它只是绵长的,纠缠的,无休止的,缓慢而坚持的,把我最爱的舅舅吞噬了,覆灭了。
终于见到了曲冰,家人让我喊曲冰舅妈,我礼貌的依言而为,就去帮我妈用洗衣机洗衣服。我家的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半自动,洗衣粉的白泡泡中间飘着几张RMB,五元十元不等,真是,谁外套里的零钱啊?曲冰不知道为什么随在我身后,瞅着洗衣机里的钞票笑,帮我捡出来,用水冲净,边冲边和我闲聊,“你可真粗心,洗衣服之前口袋要掏干净啊,不过没关系,等等我用电熨斗把它熨干。”
我半是尴尬半是生疏的道谢,“谢谢你。“
“不要这么客气,”曲冰语气温婉,她身上带着股能让人心平气和的能量,我怀疑再剑拔弩张的人到了她面前,都能柔和的化成一滩水。
“我和家明要回温哥华结婚呢,我爸妈都在那边,那时候正好是寒假,一起去好不好?”我未来的舅妈向我做出邀请
“去温哥华结婚?”我惊异,“那这边怎么办?”
“也要办啊,这边是中式的,温哥华是西式的,我信基督教,要去教堂行礼,你来观礼啊,西式的婚礼很浪漫。”
有个念头邪恶的冲进我脑子里,哗,婚礼办这么多次吗?多到这辈子只剩下离婚这件事情可以忙了,只敢坏坏的想一秒。对西式的婚礼多少有点向往,表示兴趣,“这个很诱惑,我想去温哥华看看,也想亲眼见识西式的婚礼如何的浪漫,不过太麻烦了,还要办手续。”我有迟疑。
“不麻烦,”曲冰善意说明,“手续的事情容易办,你放心啊,家里人都答应的,尤其是家明,一直说要带你出去玩玩,当旅游好了,旅费你也不要操心,住的地方当然是在我家,我家房子还算宽敞,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曲冰热情中有腼腆,“听说,你舅舅最疼你了,请你相信我,”她用她湿着的手,握住我的手,百分百诚恳,“请你相信我,我走到这个家里,是增加一份爱,不是想分走什么,我会和你舅舅一样疼你的。”
曲冰,冰雪聪明的曲冰,她看得到我眼里的拒绝,她以为我的拒绝是来自我的私心和孩子气,她不知道我只是不要我舅舅不开心,啊,她知道不知道,她未来的丈夫心里住着别的人?想到这层,我突然有点同情她,忍不住就答应,“好啊,那就去温哥华吧。
曲冰很高兴,眼睛都亮了,又不好表现的太明显,笑着去拿那几张钞票,“我去把这个熨干。”
我守着洗衣机,机械的放水,再装水,蓦然想起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悟空睡着的时候,梦里念叨晶晶的名字很多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是想着晶晶的,可是有人告诉他说,他念叨紫霞仙子的名字更多更多次的时候,悟空呆住了。
以前看大话西游,是觉得好笑,可现在想想,却觉得讽刺。我的舅舅,千万不要象大话西游里的悟空,以为自己可以控制的很好,却在梦里泄露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