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落就坐落在不到三哩之外的地方。
之所以称之为一座,是因为它有着一道边角有半哩长短,两人高的围墙,沿山坡建筑着的,粗壮的原木四周围绕着低矮的天然石砌成的短围墙。将一大片建筑包裹起来,甚至在几个角落之间,还树立着几座简易的碉楼。村庄的前方,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道路,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的黄土似乎是经过雨季雨水的冲刷,呈现出一条条的肌理般的凹坑,看来并没有多少来往的车辆来把他们磨平。
看起来似乎是个蛮不错的小镇,至少原本是如此——只是现在那些防御都已经成为了一种无聊的摆设,几十只箭矢歪歪斜斜的钉在围墙的间隙,墙壁上焦黑的痕迹和灰烬,炫耀着他们曾经起到的作用,可是围墙尽头,沉重的原木镶嵌的大门此刻只剩下一扇还在勉强的坚守着岗位,悲哀的注视着他已经倒伏在道路上,布满了碳痕的同伴——阳光的照耀之下,似乎还有淡淡的青烟从那里飘出来。
透过它身后的缺口,可以看见靠在门口的十余栋房屋已经完全被火焚毁,许多房屋上开着触目惊心的大洞。一些未完全燃尽的树木还在冒着缕缕黑烟。虽然尸体已经被搬走,可是街道上一滩滩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见。
除了原木堆磊而成的房屋之外,各种各样的建筑……或者称呼他们为窝棚更加合适,土坯和破布简单围成的落脚处满眼都是,他们拥挤的堆在一起,露出黑洞洞的入口,像极了亡灵空洞的眼睛,但是它们至少还算完,是的还算完整。相比它们的同伴,那些仿佛经受过战争的空架子,那些四处是裂痕,甚至似乎还有袅袅青烟散发出来的破房子好得多。
村庄与道路之间,有着一片平整的山坡,此时,一股股的黑烟正从那里升腾起来,漆黑的烟柱在微风之中扶摇直上,初生的太阳也被遮掩的有些昏黄。
以各种姿势横七竖八地倒在那一片焦黑的空地上的,是几十具尸体。
尸体上无一例外的遍布着利刃留下的伤痕,有些甚至将他们瘦弱的身体整个分开,只剩下薄薄的肌体勉强连接,死亡的恐惧,让他们的表情变形得有些不像是人类了,所有看到他们的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是他们面部肌肉都极限扭曲着。他们的眼睛大多高高地从眼眶中凸起,仿佛大大的玻璃球,反射着朝阳的光辉……那热量的源头将一丝温暖的红晕涂抹上他们苍白的身体。却无法将已经失去灵魂的身体再次唤醒。
大团大团的苍蝇蚊虫在尸体堆里面上下不断翻飞。这些弱小却又极为招人厌烦地生物吸着血、啃着肉,毫无顾忌那究竟是不是曾经的万物之灵,现在的时间又是不是他们应该出动的时刻……再远些的地方,两三只饥鸦呱呱大叫着,正在忙着啄食着尸体堆一旁,一个黑色的胀胖的东西,可能是一只死狗。
康斯坦丁停住了脚步,注视着不远处。
那是一个女孩的尸体,只有六岁,或者七岁那么大……
她俯卧着,沐浴在晨辉之中,一张小脸却向前仰起,康斯坦丁的绘画功底让他几乎可以想象出这张小脸在十年后的青春模样,但是现在一切都被那个在她头顶上的伤口毁掉了,那个狰狞的凹痕让她的一侧额头异样的塌陷下去,干涸的血浆将她头顶的金发染成暗红,像是被一个蹩脚的画匠来回涂抹几次一样和灰尘与泥土一起,糊上她半个额头,却让她有点干瘦的脸蛋变成的蜡烛一样的苍白。那用力睁着的双眼依旧反射着朝阳的光,似乎在无神的盯着走向这条路的每一个人,准备用半张开的嘴角倾诉她受到的无边的痛苦。
她的身边倒着一个女人,看来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一只小手紧紧地抓着后者的胳膊,抓的那样紧,手指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皮肉之中——显然这就是收尸人将他们摆在一起的原因。
这个可怜的女人全身赤裸裸的,只有半截的麻布盖在身体上。是的,全身赤裸裸的,加上许多血痕更显出牺牲者的惨状,她的两胁之间有一条一条的青纹直到她的大腿,似乎是经过了繁复的抽打。左臂上留下了一圈铅色的伤痕,竟象一把老虎钳子把这火柴般大小的手臂挤碎了。右腿上有一处裂痕还未封口,自头至脚,她全身都是紫黑的伤痕。而那不自然的绞缠紧绷起来的腿,足够说明她死前的遭遇。
不知不觉的,术士兜帽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嘴角不自然的微微抖动。
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尸山血河,毕竟在深渊之中,血战的战场上,你可以看见这个多元宇宙之中大部分的杀戮,劈碎脑袋,豁开腹腔,斩断手脚,将内脏搅和成为一团烂泥,任何的死法在那片充满了红与黑的世界之中都不足以令人感到惊讶,再多的尸体的碎片,对于参战者来说也不过是一团团的死肉罢了,跟他们每次战斗之后送进嘴里的那些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过现在术士才知道,有些事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习惯。他茫然的伸出手,一点点奥术的力量在指尖聚集,将视线尽头那双稚嫩的死亡之眼轻轻合拢,但好像仍旧有难以忍受的压迫感从双失去了焦点的眼睛散发出来,大脑像被一双手用力挤压一样……
不过,总有人习惯。
浑浊的眼睛之中已经全是麻木的神情,他就像是一部吱嘎作响的老旧机器,缓慢而摇摇晃晃的将那些尸体分别放进一堆堆的木块中间,然后将几个火把投入其中,浓烟冲淡了尸体和血液发散而出的气息,将之转化为一种更加令人厌恶的恶臭。
“没想到十五年之后回来主物质位面,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这些……真是有些晦气……”
“这算是什么,一帮没有任何美感的家伙,尸体的美感都让他们给破坏了……”
克鲁克低声的嘀咕和巫妖毫无感情的评价从身后传来,让术士的精神稍微分散了一些,他稍微回转头想要说些什么来冲淡那种心中升起的负面情绪,但目光所及之处看见的却是银龙苍白的面颊,后者就站在他身后,金银异色的目光扫过他的面孔,似乎带着某种奇妙的感触。但是樱唇微张,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
稀里哗啦的金属撞击与脚步声音从一旁传来,几个人影穿过那半扇残存大门的空隙,向这个方向靠拢过来,他们谨慎的排成一个战斗的队形,但从身上全副武装却又并没有什么统一性的装备来看,显然是一群雇佣兵,而且似乎互相之间没有什么配合的经验。
“你……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带着犹豫的声音在他们靠近到十几码的时候响了起来,康斯坦丁扫了一眼这个开口的家伙,忽然感觉那种心中的郁闷被扫掉了不少。
这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有些中年人的福相的青年人,身上一件镶嵌皮甲也掩不住微微凸起的肚皮,不过从他束起的金发两侧露出的尖耳朵来看,他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个经验不错的老兵……毕竟半精灵比人类拥有更多锻炼的时间。
尤其是他那一身灰扑扑的装备——不论是罩身的斗篷还是身上的镶嵌皮甲,甚至连皮甲下的战袍也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可就是这身甲胄的腰带两侧却侧分别挂着两柄弯刀的刀鞘,以及一把看来保养得不错的轻型十字弓。斗篷松松的扯开着,露出里面肩甲上半截短剑的剑柄,还有一把和人等高的复合长弓及箭袋交叉在背后。让他走路的动作也有点摇摇摆摆。
“这里是怎么了?”康斯坦丁露出兜帽的嘴角挂上一个笑容,并不去回答对方的问题。
“是菲尼克斯帝国救国义勇军……他们昨天来弗勒村征集粮食,不过被我们给击退了!”胖乎乎的佣兵愣了愣,对方这种提问方式让人不舒服,但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刚刚的一霎那,佣兵敏锐的直觉便感觉到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危险和恐怖的味道。他站立着的样子,双手垂放的位置以及眼神,在经验丰富的游荡者眼中,显得那样熟悉。这种人他们见得多了。
“菲尼克斯……帝国……救国义勇军?”康斯坦丁皱起眉头,咀嚼着这几个字,奇怪的组合让他产生了很多联想。不过记忆中最这个名字最接近的似乎是‘反共救国军’。
“那是个军队的名称吗?你们打败了一支军队?”帕梅拉抢先提出了问题。那一把磁性而慵懒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几个佣兵的全部心神。
“啊,你们是旅行者吧,这一带的事情你们可能不大清楚……这个义勇军,嗯,其实用一般的话来说,就是强盗集团而已……”胖胖的佣兵殷勤的回应道,然后就被他的同伴用哄笑声打断了:“什么啊,梅利,就那些草包也能叫强盗集团?你他妈的别埋汰那些强盗集团了……就算是再差劲儿的强盗集团也是绝对不会被从背后杀了几个人就落荒而逃的……”
“没错没错……我还没等拔剑砍下去呢,那个可怜的……什么来着,他说他是什么大尉?竟然就跪下求饶了,那个胆子简直比梅利你还要小了十倍!不过趁我一个转身的时候,他竟然跑出去几十呎了!倒是比你跑的还快啊……哈哈哈。”
几个佣兵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几分警惕,他们口沫飞溅地开始吹嘘自己的功绩,并移动着自己的身体……试图不露痕迹的让视线多透过一点儿兜帽的阴影。探究一下那个发出诱人声音的女性的姿容是否也和声音一般迷人。
“我只会战略性后退,从来没有逃离过战场!再说你们也不要太大意,虽然他们确实是暂时逃走了,不过现在并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啊,失礼了,这里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几位如果是想要歇脚的话,还是请进去吧……村子里虽然遭受了一点损失,但是旅店还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这几十哩地附近,恐怕也只有弗勒村有旅店了。”名为梅利的半精灵不以为然的反驳着同伴的调侃,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一间旅店兼酒馆之中已经被十几个佣兵盘踞,酒馆内乌烟瘴气的,放松的佣兵或者坐在一张桌子旁一边喝酒一边进行着骰子赌博,或者在破烂的吧台前面一边痛饮一边发着关于战斗关于上司关于老婆之类的各种牢骚。一股呛人的烟草、酒臭和汗酸混合的味道让人感到窒息。
“吃吃看吧,这是老卡塔的独门秘方,他做的肉饼和肉排可是这附近最好的了,而且今天的肉可是牛肉,即使你是弗勒村出生,也不见得能够见到几次他们杀牛的。”那个名为梅利的佣兵似乎对于陌生人也没有太多的警戒心,他热情的给康斯坦丁和他的同伴们占据了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看起来酒馆里的女侍早就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是这位半精灵的佣兵从吧台里的老板手中给术士一行人端上了几盘子菜肴。牛肉及牛骨髓做成的肉饼,还有沾了奶油的油炸面包与酒。
康斯坦丁摇了摇手拒绝了,在看过了那个可怜的牺牲品之后,他并不认为自己最近几天内还能用肉类大快朵颐。除了克鲁克没心没肺的从同胞手中接过了一块大嚼之外,剩下的人都没有去动这难得的佳肴。不过葡萄酒倒是受到了每个人的欢迎。
“那个菲尼克斯帝国救国义勇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喝下一杯酒,康斯坦丁忽然问道。
“嗯?您对这个有兴趣?嗯,其实简单的说,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刚刚打出的旗号,跟着乱局开始混事由的家伙们,大概有个一百多人,这附近的村子都被他们当成了什么粮食征集点……其实他们跟强盗干的事情完全都是一样的。所以穆特大叔宁可雇了我们时不时的来守卫村子。”胖胖的半精灵随口继续解释道,然后圆圆的脸上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强盗就强盗嘛……什么会,什么军之类的,这些人类啊,有了一个精神上的依仗之后,或者就会变得更加坚强,更无所畏惧……但如果向着另一个方面发展,也有可能是更残忍,更无恶不作……”
“这不……我们这一次来的晚了一点,结果居然被他们把村子攻破了……杀了十几个人,虽然没能把粮食抢走,不过弗勒村死了二十多人啊!这班混蛋……”似乎越说越气,他重重的一拳锤上桌子。
“那么这一带的领主难道就不管管么?”银龙忽然开口道。
“那帮混蛋那里会顾得上平民的死活?他们只会吃喝收税,花天酒地!要我说,还是我们佣兵更能帮帮平民!”
“没错,我看干脆咱们也找个机会,去抢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好了……”
对于这边的一众人原本就很关注的佣兵们七嘴八舌的应和道,然后喧嚣着举杯。
“首先不说他们究竟有没有心情去管,恐怕那些属于领主的正规军队即使想管也有心无力。”这个时候。康斯坦丁仔细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们确实拥有精良的装备,可是优势同时也是缺点,盗贼团不正面对阵军队,训练再有素的部队也没有办法,笨重的铠甲让他们无法像盗贼那样进行灵活的机动,反而成为追击的累赘。消灭一百人的游贼大概得动用多少正规部队?就算知道具体的位置,至少也得调动千人才能进行区域性封锁。”
“可是你知道,一个骑士的兵器马匹,出动的军饷之类的东西都是要钱的,加上后勤补给。只要耗上十天半月就能让领主们变成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光是粮食上的消耗就能让他们叫苦连天。而且,你以为这种时候,他们会冒险让保卫自己的力量分出来去帮助那些平民?盗贼团也不傻,谁不知道领主的宅邸才是最肥的肥羊?”术士用一只手指晃荡着空杯子,冷笑着接着分析道。
“不好了,不好了!”
旅店大堂原本就已经半瘫了的大门被狠狠地撞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看打扮似乎也是个佣兵。
“不好了,那个什么义勇军的大队人马朝这边来了!”他尖利的吼叫着,于是又再招来大声的哄笑“怕什么,这种怂人我们一个能对付十个!来的越多,杀得越多,正好给大叔们报仇!”一个留着一脸须髯的佣兵狂笑道。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通讯者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他们来了二百多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