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是张芹的偶像。但是他比王素要年长几岁,他也是一个自视颇高的人,因此对待王素,他很热情很亲切,如同对待相熟的朋友。
在县衙张芹的内宅里,两人相谈甚欢,纵观朝野大局,细论两县民情,上至科考风云,下到最新作品,兴味盎然滔滔不绝。直到掌灯后开了饭。张芹体贴,知道王素德性甚好,未敢大摆筵席。
王素来者不拒,理所应当似的挥起了箸匙。
张芹笑道:“斗胆留宿王大人,今晚还有几个问题向你请教。”
王素笑了。若是前任知县娄桑,他连话都懒得和他多说一句,现在这个张芹令他心中十分快慰,他自然愿意留宿,而且还省去了住客栈的花销,何乐而不为?
这一夜,张芹向他请教治沙的秘诀和疑难,他向张芹请教如画姑娘的事情,比如:她住在哪里?她的来历是什么?是否有恶霸欺负她?
张芹道:“这位姑娘的书画坊是在洛神街,住在哪里倒不曾听说,她也不常在外面走动,至于来历,有说是从京城来的,也有说从东边来的。听其口音,官话里倒是带着些南方味。人们对她往往臆测妄想,倒也有些人慕其艳名和才气去拜访她,也有求结秦晋之好的,似乎她也没待见了谁。怎么,王大人……”
王素有点不好意思地摇着头笑了。
当夜,王素独自待在张芹给他安置的房间里,毫无睡意。这天走了那么多路该累了,他却不是很累,因为,他每天动作得都很累,走这些路对他来说简直相当于休息。因为想到黄昏时见到的如画姑娘,他的心里更不平静。
她有南方口音,没错,他也听得出来……而且,她能写会画,气质典雅大方,无疑是书香之家的闺秀……王素努力地推想着,像断案那样推想。
一大早,门子请钥匙开了门,县衙各部门人就都来了,张芹升堂,吩咐下一天的主要事务,然后批公文,各房开始申报公务。接着,就遥遥听得大门外有人击鼓鸣冤。
不多时,有衙役前来报告:“有一妇人报案,说是丈夫被人杀了。奇怪的是这妇人和几个孩子居然将凶手拘了来。”
“哦?有这等事?”张芹想了一想,走向内堂,笑着看了王素一眼,那意思像是在邀请。王素也对这桩案子感兴趣,便随他出来。
他们且不在大堂里,而是来到大堂前面的树下。衙役很快押来了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后面跟着高高矮矮几个孩子。而那浑身捆了绳索的,是一个身材利落、额上有疤的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地抬起头来看着身着官服的张芹。并不如一般凶犯那样一脸横肉抑或满脸狠色,这年轻男子的脸上是一种平静的情绪,还夹杂着倦色。
王素一见这人,惊讶得险些喊出来。这不是昨日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吗?!昨日他还与一个女子好好的在一起,怎么今日忽然杀了人?
没错,这个人正是祢青。
善良温柔如岳闲闲者,终究下不去手杀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为父报仇。她越是这样不忍,他便
越加愧疚。如果是别的女子,他很可能起身就逃了,自己性命要紧!更何况他那还是出于自卫,误杀了人!他没有逃,只是请闲闲用任何她所愿意的方式处置他。
闲闲不再哭,她带不走父亲的尸体,又决不让祢青碰,便一个人跑回家,叫起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好一阵的失声痛哭。
崔氏只有一个念头:杀人偿命。
她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却也知道王法不是自己私下里可以执行的,她要报到官府。祢青毫无异议——因为闲闲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崔氏和几个孩子将他捆了。那拴牛捆柴用的绳子岂能束缚住他?
只因为那绳子是闲闲找来的,他便甘愿被他们捆,推着打着来到了县衙。
大不了是个死。
既然这是闲闲愿意的方式,他又岂会抗拒?
祢青一向鄙视官府,他在江湖上浪荡久了,在大河盟时虽然亦有盟规,但他几乎触犯不了,相当的随性。他看着张芹的表情也是不屑一顾似的。然而,当他看到王素时,他一惊之下,是喜,亦是悲。
喜的是有王素过问此事,他死也不会觉得憋屈;悲的是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不能和闲闲共度本来应有的无尽岁月,他不甘,不愿,他怕。然而,这也并不代表他拒绝死。
按部就班的问话,祢青很配合地据实回答了。王素只是静静地听着。
崔氏一边讲着话一边忍不住哭啼起来,几个孩子也被她带哭了。王素望了望,这女人和这几个孩子果然长得和那个名叫岳闲闲的女子有相似之处,只是,为何不见她来?
本是一对鸳鸯,这下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种案子,王素还没有遇到过,甚至这种事情他都没有阅历过!
问完了。当然,这场问话是粗糙的。张芹是要掌握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观察所谓的凶手与被害人家属的表现。
没有听到判决结果,祢青有些气闷、着急:“如何个死法,县令大人请言明。”
张芹冷笑道:“你急什么,莫非赶着投胎?巳时升堂开审。”
王素在一旁暗暗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这棵并不硕大的老松,空气阴冷,一丝阳光也没有。
临被押下去时,祢青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记得昨天遇见是,这个人还嘱咐他“好好对待这姑娘”……
离巳时还有好一会儿,王素走出了县衙。趁这个工夫,他想去洛神街看看。
举目便见大门外站着一个姑娘——如画。
如画看到他,满脸的焦急和郁结都松缓了,迎上来叫他:“王大人!”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王大人,我已知道您是隔壁的本县知县王素,虽然这是在邻县,但小女子仍斗胆请问,刚才押进去的那个男子犯了什么罪?”
王素奇怪了:“姑娘认识他?”
如画苦笑了一下:“算不得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受过他的恩惠。大人,还请您请赐知此事,这两位门子大哥不准我进
去呢。”
王素叹道:“走吧,边走边说。”
如画点点头。
“姑娘不在意路人的目光,不在意这不合礼法?”
“我管不得别的,只知道要做自己应做的事。”
如画在自己的书画坊内,看到门外经过一团乱糟糟的人。她知道那是街上的热闹,没有兴趣,也不打算看。只是,或许是不留神吧,她还是看了一眼。那个身影,那张脸,虽然隔得有一段距离,但她确定自己是见过的,她还记得他!
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那个雷雨交加的深秋夜晚,她在一处黑暗的角落里瑟缩哭泣,就是他,因为认错了人而招致了她那个现在想起来十分可耻的念头。她是真的打算出卖自己,他却只是戏谑了她,而且,给她十两银子帮助了她(这段故事请参见第四十七章)。
帮助别人,有人付出爱,有人施舍粥,有人除恶惩奸,有人甚至花费了巨大的代价,甚至牺牲了自己。拿出一块银子也是帮助别人。或许那人只是随手的一举,完全没有想到是在帮助别人,或许那人只是银子多得没处花,但是得到银子的人却因此让生活有了起色。忠叔的病治好了,左如画自己,也打起了精神,要学男人那样做生意。她再也不想什么弹琴卖艺的事了,她开始写字作画。
在父亲左蓝还在世的时候,她的字画曾得到他的褒奖。虽然跟文坛画界的名流比起来,她还不算什么,但她相信,只要自己用心一点,辛苦一点,她的字和画一定能得到认可,能卖出去。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虽然是以很低的价格。
她不求有知音的赏识,只想有人出钱买下。
因为她想活下去。
在看到祢青的那一刹那,她的心里顿时又充满了勇气。
王素将刚才听来的事情原委跟她一一道来。
左如画呆了,好一会才回到自己的思维上来:“王大人,那么他会被判死罪吗?”
王素摇摇头:“事出自卫,罪不至死。虽说案发时并无第三人在场,祢青一面之词恐难服人,但张芹也并不糊涂,想来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王大人!”左如画忽然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相信您,既然您说他罪不至死,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死。求您也过问这件事,勿要让张大人错判了!”
王素一双又硬又粗糙的大手被她的手碰着,柔嫩的触感让他有些神思恍惚。
有多久没接触过女子的手了?
尤其当那个女子是他所满心欣赏的。
“我与张大人是平级,没有资格代管、干涉这件事,但我保证,如果情况有差,我会向他提出,明正典刑,决不至于错判。”
左如画忽又黯然:“杀人偿命,那岳老三不是要杀祢青吗,他要杀人,虽未杀成却也偿了命——用自己的性命做了此举的代价。您说,祢青会被如何判处?”
王素道:“我还无法做出结论,且等着张大人公审的结果吧。案情恐怕不止这些,不知还会牵扯出哪些恩怨情仇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