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凉风。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徐荷书对本县夏天的印象除了雨就是风。风来了,雨还会远吗?看看天上开始飘来乌云,道旁的松柏被吹得瑟瑟轻摇,徐荷书不禁怨怼地自语道:“又要下雨么!”她勒马停下,取出之前准备好的油绸雨衣穿上,戴上斗笠。
她又是一个人了。
在本县耽搁的这几天,是喧闹的、多事的、心情多变的日子。当骑着马在大路上疾驰的时候,风掠过鬓发的时候,马儿得意地扬蹄嘶鸣的时候,那种漂泊的感觉才又回归到她的身上,如此的清静,如此的自在,如此的……忧伤。
当她心情甜美开朗的时候,那个人却始终有所保留,不肯坦言。当她得知他的婚讯时,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她也不欲久留。本县是他们的本县,她只是个过客,如同吹过此地的这一阵风。
大雨落在身上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不远处有动物在草丛中蹿动的声音,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在丁丁铮铮地弹琴,一段配合着风声雨势的闲情散曲,一节节重复又一节节推进,闲情变得美丽幽雅,仿若陷入了夜幕降临前的沉思,继而哀婉散漫,令人心醉、心折、心碎而无法言喻。徐荷书听得浑身冷下去,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迎面走来一顶轿子。虽然裹着油绸,依然看得出华丽。四名轿夫好像不知道天在下雨,雨夜完全妨碍不了他们稳健的步伐。琴声,就从这轿子中传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双手能够弹奏出这样既非阳春白雪亦非下里巴人可以概括的乐曲……
徐荷书学过弹琴,可惜没有耐心只学了个入门水准。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才女的标志,但徐荷书自己不行,家里亦没有女子精通乐理,而父亲徐珏和弟弟徐松诗却是个中翘楚,所以在她的意识里,琴是才子的标志——所以,轿子里的这个人是位心裁非凡的风流雅士?马儿滴溜溜地转着,她钦慕地望着那轿帘。轿子很快经过,向她的来路走去。
徐荷书怅惘地呆在原地,低着头听那琴声渐行渐远,想起一句诗来:渐行渐远渐无书。
再次回望的时候,她看到那轿子竟折了回来。
眼看着轿子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却未放下。琴声终止。轿窗上的布帘被掀开,露出了半张脸来。两只眉清淡得如晓月将消,一双眼迷蒙得如星子欲转,然而声音温和得几近温顺:“这么大雨,你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徐荷书想也不想地说出这话,自己也一愣。
“那么你是从来处来咯?”
徐荷书微笑:“你的琴声……”
轿子里的人等她说下去,她却无能形容出来:“也许是你的琴声让我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轿中女子的眼睛弯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甜蜜:“也许我的琴声让你觉得自己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徐荷书心中豁然开朗:“你说的对。可否请问,这首曲子名字是什么?”
“这一曲是我刚刚创制的,还没有取名。不如你来取个名字。”
徐荷书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远方。隔着兀自坠落的一天雨幕,她仿佛看到一扇孤独的窗子,那扇窗里,隐隐约约好似是自己。“‘天雨’,如何?”
轿中的女子颔首:“好。就叫‘天雨’。”
“——可否请问,这么大雨,你从哪里来,往何处
去?”
轿中的女子星眸黯然:“从家里来,往地狱去。”
徐荷书于是下马,走到轿边。两名轿夫立刻伸出铁臂阻挡她。轿中的女子一声轻叹:“难道我想和一个姑娘多说几句话都不行么?你们,能不能退远一点?”
轿夫尊敬而毫不避讳地道:“恕罪,不能。”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显示出她无奈的怒意。徐荷书很近地看着她美得令人失神的眉眼,一颗心在大雨里温暖温柔起来:“你有难事?”
女子摇摇头,继而完全扯开布帘,露出了自己韵致幽美的整张脸,并伸出一只柔白纤长的手,在窗沿等待着。徐荷书鬼使神差地去握她的手。斗笠边沿如注地流下一串串雨水,落在她们手上,溅起小水珠沾在那女子的眉睫上。一阵好闻的香气从她衣袖中和手上传出来。
“你是我的知音。”轿中的女子轻柔地道,“我希望五个月内还见得到你。”
徐荷书笑道:“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地点。”
“地点,就是这里……”女子悄悄地说着,显然是不想被轿夫听到,“时间,就是琴香之毒发作,你感到头痛欲裂的那一天……”
徐荷书一惊。原来刚才那股香气是毒!居然还叫了“琴香”这个名字!看看自己的手,并没有任何异样。
“为什么对我下毒?”徐荷书不敢置信。
轿中的女子语调缓缓:“因为你是我的知音,我还想再见到你。我怕你不来。”
“因为怕我不来就下毒害我?世上有人这样对待知音?”
女子轻笑:“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也只好用这样的法子对你。到时候你只要来,我会给你解药的。”
徐荷书道:“我怎么相信你?”
“世人多是承诺得轻率,毁诺得容易。我虽不相信别人,别人却可以相信我。你也可以相信我……”
徐荷书听到这番怪论,不禁笑道:“就算我相信了你,你相信我相信了你吗?”
女子登时有些愕然。“那么,五个月后你会来这里吗?”
“会。但为何是五个月?五个月才发作的毒药,真是闻所未闻。”
“若想快,我可以少施些……而且我需要五个月的时间做一件事。”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般,“我一定会成功。”
“我会来,但你相信我会来吗?”
女子脸上似结了一层霜,木然道:“我相信琴香。”
徐荷书于是退身,想离开。轿中的女子忽然说道:“五个月内若有头痛,请把我刚才的弹奏的乐曲倒过来回忆一遍。”
徐荷书知道这跟毒发时气息的调匀有关,便点点头。最后对视一眼,然后大步走开,翻身上马……
琴声又起,和着徐荷书的马蹄声,像是在送行。徐荷书觉得,轿中的这个女子不但是高明的琴师,也是身怀绝技的武者。而且,她显然掌握了琴与武的相通之处。
徐荷书喜欢她。不止因为琴声,也因为美貌——确切地说,是那种一见之下就直沁心房的气质。因为喜欢,所以信任,所以包容。
琴声忽然消失了。不是远得听不到,而是突然停止了。徐荷书有些奇怪。马蹄不知不觉放慢,踹着地上的泥水。她忽然怜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想着是否不该冒雨赶路。
身后,雨声里夹杂了脚步声,有人向她冲过来。她从马上腾起
,后退降落在一棵树的顶上。是那四名轿夫中的两名。一个使长鞭,一个使判官笔,出手凌厉凶猛,要取她的性命。
此时琴声再次响起,铿锵急遽,如在迷局中辗转迂回寻找突破。徐荷书笑了。
看来,轿中的女子果然是身不由己,受管制于轿夫,但轿夫也不敢对她不客气。两名轿夫要对她不利,她便用琴声提醒她。
有人说: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于是乎,直接到结果——轿夫敌不过她,她也不杀他们,没有必要,而且他们毕竟要给那女子抬轿。两名大汉在泥中翻滚,起身,还要再斗。只听一声闷响传来,是那女子向轿壁摔琴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姑娘,别……”原来轿子里还有一名丫鬟。“这是好容易才弄来的古琴,您何苦呢……”
“劝你不要再见她,免得惹祸上身!”两名轿夫听到轿中的女子发了脾气,很不甘心地要退回去。
“现在不已经惹祸了吗?”徐荷书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一名轿夫生硬地道:“这是一顶喜轿,你看不出来吗?”
徐荷书这才明白,原来那女子是嫁途中的新娘。
“怎么看得出来?就算有冒着大雨接新娘的事情,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也没有随从的鼓乐,也没有张红结彩。纵然你们说是娶亲,别人看着倒像抢人。”
轿夫道:“他人姻缘莫搅合,积德行善,好歹也不关姑娘的事,最好置身事外。琴香之毒不难解,你不必再来见她。”
“嗯,谢谢告知。“徐荷书笑道,“但是你们好好看着她才是关键,有我什么事。”
轿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踩着泥泞走了。
徐荷书未免疑惑、好奇。弹琴的女子这样文雅脱俗,脾气也会这样暴躁?纵使她是为了帮自己解围,也不必摔琴,这样一个擅琴之人会不爱惜琴,实在匪夷所思。
而且,她是要嫁人了……?徐荷书心里酸溜溜的。观诸自己的母亲以及认识的一些人妇,听她们讲述年轻时候的美貌与才华,而到现在经历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几十年已经物非人非事事休,致使她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天欲毁女人,必使之嫁人。从几名轿夫的表现来看,联系到那女子眉目间不见有喜色,反倒有一抹凝重的忧悒之色,可见得她的婚事并不如意。
世间的婚姻不如意的多,但如意的又何尝少了?
比如苑桃,这个温温柔柔、乖乖顺顺、贤良淑德的小女人。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心里想着什么事。虽然只见过桃桃两三回面,但桃桃在谢未面前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妻子气质,分明就已经注定了什么。徐荷书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也很有好妻子的风范,而他们又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理当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可是——
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好像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祝愿和事情,但恐怕应该说有情人中的两个人终成眷属才对吧!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谢未,只可惜她来得太晚,或者说爱未及深,怎么抵得过人家一段多年深情……上天必早知今日,那么又何必当初?
尚未得到,将要失去。是悲哀,还是无可悲哀?天雨无边,天风无际,徐荷书无力上马,放纵地伏在马颈上痛哭起来。这匹名字叫做“十年”的马不知道它的主人何以如此悲伤,只连连回首,嘶鸣着想要蹭一蹭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