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荷书抹掉烈味的泪水,趿着鞋子跑去追赶父亲。徐珏走在天井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怎么了女儿?”
灯光下站立的父亲高大、慈祥,却也有着一股似乎是神秘的威严,回过身来看着她,这情形与她小的时候多么相似,心境却完全地改变了,不同了。小时候,她怎么开心他就怎么做,她说什么他就在乎什么,就算有了弟弟,他对她的宠爱也丝毫不减。可是现在,他自行做主安排了她不愿意的婚事,不同意她心中属意的婚事。
“父亲,您对谢未……说了什么?”
徐珏微笑:“今晚不及和你细说,明天你就会知道,大家都会知道。”
徐荷书略略有点诧异。
徐珏道:“你们想要成婚,是万万不可的。”
徐荷书抽泣起来,她真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他腿上。徐珏温和地笑笑:“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父亲……”徐荷书声音颤抖着,上前跪在了他的脚下,泪珠簌簌滚落,“您就可怜可怜女儿吧……我一向都很乖的,您也没有生过我的气,为什么这次要这么狠心……”
想着方才谢未狂躁的作为和他临别的话,她觉得好生绝望。曾经,她认为只要她愿意,父母之命就可以抛诸脑后,两个人远走高飞也未尝不可。此时她却只觉身无力心亦无力,自己哪有以前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果决?
“起来,地上凉。”徐珏扶她起身,她不肯起来。“为父并没有说不准你和谢未在一起,只是,事实情况不允许,谢未都已经明白了。女儿啊,为父真不想告诉你,可是你如此固执……”
一直以来,徐荷书都认为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是没有家的,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姊妹,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视死如归,活得逍遥自在,洒脱痛快——可是,他们心中大约也有一点伤痛吧?人生如飘萍一般东来西去,叶落尚能归根,他们呢?他们孤独不?难过不?凄苦不?所以她认为自己非常幸福,父母俱在,家道殷实,自己是长女,下有一个年未弱冠的才子弟弟,且不说父亲做着高官,就算只是普通百姓,她的家也是非常完美的了。她也完全习惯于平静的四人之家,父亲、母亲、自己、弟弟。然后,她心中有了所爱的男子,尽管事情并不顺心如意。
现在,父亲忽然告诉她,原来她还有个哥哥,这个哥哥不是别人,恰恰是她心爱的男子。他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他们彼此深爱,曾倾心交谈,也曾忘情缠绵,却原来他们不是彼此的男人或女人,而是同一个父亲生下的哥哥和妹妹。
徐荷书只问:“这是真的?”
徐珏答:“真的。”
徐荷书哪里还是固执的,她很少倔强,亦不算坚强。就在她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在心里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不要昏倒,不要昏倒,我得弄明白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甚至还想到了那个下雪天,谢未叮嘱她:你要练一练忍耐力,不要动不动就昏倒。
终于,她撑了过去,只是两腿无力,几乎站不稳当。小洛和小满一直跟在她后面,此时搀扶住了她:“小姐,回房歇息吧……”
徐珏冲她们将手挥了一挥。
他也好累。累得几乎不再愿意说话。白天在内阁有看不完
的公文,议不完的事,吵不完的架,斗不完的心机,他并非都参与,他只看着,看着就够累了。什么事在他心里都有数。
包括沈判的心。
沈判还没有回来。对于徐荷书,他想必已经十分生气。但是幸好,他能在他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满意的局面。
徐珏纵然累,却也依然拥有充沛的精力。天刚亮他就起床了,吩咐老息将徐松诗住处隔壁那几间房修饰一下——正是准备给谢未的,并交给他一幅字,命他去定制一块匾额来。老息领命出来,打开字幅一看,写的是三个大字:未雨轩。
像逃命一样离开徐府的谢未,先是像游魂野鬼一般在外面晃荡,弦月升起的时候,他忽然寂寞得想找一个人一吐为快。于是,他去找神算子。
神算子的家很偏僻,也很清静。他当然已经睡着。
谢未将他从睡梦中拖起来,定要他即刻给他卜上一卦。其实他一直都比较抵触算命看相这种事情,如果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以及未来如何被另个人看穿、说明,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他如白痴一般地说:“给我算一算,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神算子奇怪地望着他,不禁笑了:“恭喜恭喜,似乎有人要认你做儿子啊!”见这个年轻的朋友神情始终郁结而森严,他又说道:“以前不是看过了么,你与父母缘薄,却与儿孙亲厚。”
“还有呢?”
神算子摇摇头:“我只能卜未来,不能断过去。”
谢未沮丧地道:“那么请你为我断姻缘。”
神算子颇为抱歉地笑道:“几年前就给你看过了,你姻缘不是一段是两段,总的来说小小缺憾,大大美满。”
他不甘心:“你说过,你曾给徐荷书看过相,请你告诉我她的姻缘。”
神算子呵呵一笑:“别人的吉凶前程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
“好。”谢未不耐,起身要走,“打扰你了。告辞。”
“你回去?”
“回去?我只是出去。”
“我送你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稍安勿躁。”
谢未笑了笑,这句话是教人平和处事的,此刻在他听来却是一种讽刺、泄气:“我记住了,不管这话是不是无用废话。”
神算子笑:“好像我一点也没有帮上你。不过你也要理解,我虽然打着‘神算子’的幌子,其实只是姓神名算子而已。”
谢未比他笑得更甚:“我知道,我知道,神兄,小弟这就走了。”
又是一天的车水马龙。吏部尚书杨墨道的女儿杨宝玠乘着一定轿子,行在去往徐府的途中。她自然是去看望徐荷书,同时也自然是去看望徐松诗。
她并不爱看街景,却爱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试图洞若观火地看出有无江湖人士、无赖恶霸、小偷密探……因此,挑着帘子向外面望。很快,她望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捕快。
但是她又有点怀疑,这人不是听说死了吗?
杨宝玠一向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逻辑以及所谓的人言。她曾和这个人发过狠,用鞭子打过他,还夺过他的刀,印象不可谓之不深刻。因此,她直接跳出了轿子,三两步凑到他身旁,拍了他
一下:“嘿,你还活着哪?”
尽管没有回头,谢未也已想到这个又脆又娇的声音是谁的。他不想搭理这个大小姐脾气十足的女孩。
“别说不认识我哦,我可还记得你!你叫谢未!”
诧异的神色在扭头看到她的刹那变成了平静,他戴着面具的脸朝向她:“你认错人了。”
杨宝玠吓了一跳,怎么是这样一个怪模样的人!不是那个惹她生气的捕快么!谢未便不停留,继续向前走。
走得好好的,忽然一道疾风从背后袭来。谢未伸出左手,抓住了偷袭的鞭子。杨宝玠大笑起来:“我说是你吧!这么快的反应,这样的手法,是你无疑!”
谢未用力拉了一下鞭子,杨宝玠也发力和他相抗。他忽然松手。杨宝玠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不等她发脾气,他就暗暗运起轻功,很快奔出了她的视线范围。
徐府里有点忙乱。老息指挥人把快工赶制的“未雨轩”匾额挂上去,男女用人进进出出装饰房子,搬摆设挂帘幕,很有点布置新房的样子。谢未在未雨轩外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徐松诗和徐夫人站在一旁说着什么话。只不见徐荷书的影子。
这就是谢未在附近的高处所看到的景象。
看来,这是动真格的了,徐珏真的是要把他立为长子长住在这个家里。看来,他真的是徐珏的儿子……徐府那边是这样热闹,他自己这边是这样孤寂。仿佛可以听到阳光照在屋瓦上发出的细微声音,他觉得自己如同这声音一样微小。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只是黄河边县衙里的一个捕快。本来,他命里是没有她的,可是忽然有了——忽然又没有了——忽然又有了——忽然又要没有了!
到底是有还是无?到底是终须有还是莫强求?
冬日温暖的太阳烘得他终于有些困倦了。
他在屋顶上睡着了。他想做梦,梦见父亲母亲,问他们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他想安静,偶尔蹿过的猫最好躲得远远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醒来就感觉到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是徐荷书。
她找了他很久。
一看到她,他竟然有想逃开的冲动。
“原来缘分是这样的。”徐荷书悠悠地道,“一个人遇见了另一个人,合得来,爱上了,原来不见得就是一直寻找着的眷侣,也会是流落异地的兄妹。”
谢未把问题回到根本上:“你相信你父亲说的话?你相信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徐荷书摇摇头:“我能够不信么?我很想不信。你不信吗?”
谢未无法回答。
徐荷书苦笑道:“我想叫你一声……看看是不是很难过,会不会死……哥哥——”
谢未面无表情,不应也不看她。
徐荷书揉着眼睛,苦涩地笑了。这一夜,她反来复去想了很多,甚至也想到了父亲是不是捏造这件事——但事关伦理血亲的事又有谁会捏造?何况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学士、她一向敬重的慈父徐珏!连常常和父亲争吵不休的母亲都承认了这件事:世间最真的就是父子血亲,你父岂会作假?
徐荷书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谢未,亦如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