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在人人都放弃的时候,追命却还不绝望:他从药物下手,但终于发现,此路不通:婆娘蝎早已缺货多年,狐不食草只有“老字号”有少量珍藏,至于没羽药,则很普遍,任何药局,均可购得,甚至在山上亦易采得。

从人物下手:那艳丽的女子,好像是跟另一高瘦男子一起出没,那男子一双眉总是蹩着的,像不胜忧虑的样子,看来,便是他介绍那女子给陈七富的。

但这两人却似完全消失在空气中了。

过了大半年,一对江湖卖艺的男女,在表演完毕、俯在地上收拾赏钱之余,忽然看见跟前站着一对芒鞋。

他们两夫妇缓缓抬头,就看见了一个落拓、不羁各写在脸上和眼神里的年青人;这人,也就是他们命途上的煞星。

从这人的服饰可知:他是公差。

“案发了,”那看似潦倒而自在的“公差”道:“陈七富在死前说了你们的名字,跟我回去吧。”

“胡说,陈七富早已毒发——”

那两夫妇抵死不从。

“‘毒胆公子’温亮郁,你和尊夫人‘擒心娘子’,十个月前在“老虎客栈,以淬有‘落马车’毒力的针刺杀陈七富,追命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逃不了了。”

温亮郁大怒,他力护夫人边战边逃可是逃不了。

追命的武功,尤其是轻功与腿功,比起昔日,更有大进,一日何止千里。

温夫人恨声叱道:“你何苦迫人于甚!”

温夫人眉目姣好,温雅贤淑,眼神里自透露出一股英气,而神态间又闪过一种落寞——不知怎的,追命却觉得有点亲切、有些儿眼熟。

追命能够破案,是紧紧攫住了一条线索不放:能知道“落马车”这种毒药的人,武林中也决不多;能配制这种毒力的人,更少之又少;他研刺过陈七富的尸身,知他也是会家子,胆敢暗算他且暗杀得手的人,必然是高手;能够获得那两种秘药的人,恐怕更属罕见。

他从藏有狐不食草的“老字号”温家中下功夫,再从专门配制毒药的“小字号”下手,苦苦追查,终于给他查到:

大约一年前,“毒胆公子”温亮郁的确速然离开了“老字号”,之前,他与一女子双宿双栖,因与“毒胆公子”匹配之故,江湖人皆称之为“擒心娘子”;听说这女子要讨好人、只不过三言两语,赚人很有一套。

温亮郁此后不知何故,脱离了温家,“老字号”的人已不认他为温家成员。

追命便根据这线索追查了下去:有了目标,好办多了。

当他得悉这对小夫妻在冰城一带卖艺之后,一上来,便用话兑住了对方。

“毒胆”“擒心”见案发败露,只好力战到底。

温亮郁虽只擅于制毒,但跟他娘子一样,手底下功夫也很高明。”

可惜他们遇上的是追命。

追命的腿法,这时已进入崭新境界,似风般无相、如云般无常,像雾般无向,像火般无定——他像一块飘浮在空中的大石,在无从发力处有莫大的力量!

——他竟用一温双腿子,把眼前这两大高手点倒,而不伤任何一人!

给点倒的温夫人,还恨恨的用唾星子啐他,怒骂:“狗腿子!”

为了要供辞作证,追命也在公堂上听判。

到了这个地步,温亮郁这对小夫妻也直认不讳,坦然承罪。

“擒心娘子”力言此事与其夫婿无关,是她以美色相诱,以“如果要娶我,必定要替我毒杀一仇人”为条件,温亮郁只好替她研药,她以**陈七富,在重要关头时以毒针刺杀了他。温亮郁供词虽一力维护,在罪名都往自己头上栽,但显然此事非他所策动主使。

县官问她姓名籍贯,何以杀人。

“我姓崔,叫妙花,排行第三,霹雳县味螺镇人。”“擒心娘子”语音坚清,句句犹把追命震落万丈崖底,“我杀的原为‘更衣帮’凶徒,外号‘七屠虎’朱麦,现在化名为陈七富,以为可以逃避仇家。当年,他打伤了我酒醉的爹爹,又伤了我那将临盆的娘亲,还使我那久已失踪的弟弟,饱受‘七苦神拳’之苦,并向‘太平门’告密,以致梁坚乍分别杀害了我苦命的爹爹和娘,害得我家散人亡!而今他换姓改名,仍在这儿享福玩女人,我自是非报这个仇不可,非杀他不可!”

追命只觉天旋地转、星移斗换。

——那是……

——那原来是他的三姊!

——他抓的原来是他的三姊和三姊夫!

(而三姐夫妇为的是替爹娘手刃大仇!)“不管这样那样都一样,杀人的人总有一大堆理由!”收了“更衣帮”送来的“黑钱”而心满意足的县太爷万士兴这般结案:“杀人填命,欠债……这个嘛,拿钱便是!来人啊,带下去,把这对男女押牢候斩!”

期待更大的石头很多人做了不对的事,都说自己没有选择、身不由己,其实,在他们身可由己、大可选择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定做对的事。这样,到头来,自然就变得身不由己,无可抉择了。

追命大可不必追查此案。

他大可以不必捉拿凶手:

——可是他错了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是好人,还会抓拿他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是自己的亲人,还会秉公行事吗?

——如果他知道凶手杀人是为了替自己报仇,还会追缉元凶吗?

你呢!

——世间的事,是不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判断便会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为何自己的一只大牙在疼,总比对岸那儿的大屠杀更令你关心?如果是,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法理可以依据?还有什么情义不能乱法?

追命私下向万士兴求情。

“不可以。我是依法下判,杀人偿命。你身为公人,万万不得徇私。”

再过三天,温亮郁和崔妙花便要当街处斩。

追命再次求情:“陈七富是个恶霸无赖,杀过不少无辜,死有余辜,温氏夫妻也算是为民除害、为报亲仇,可否请大人轻判。”

“令已经下了;”一向昏庸的万士兴难得这般断然,“岂可朝令夕改!”

追命无法可施。

这时候,他心里一定在反覆思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是好呢?

——你说呢?

追命却似没多加考虑。

他义无反顾的做了一件事:

劫狱。

他仗着对牢中一切的熟悉,还有凭着绝顶的轻功,把三姊和三姊夫都救了出来。

他的行动使温亮郁和崔妙花震愕莫已。

他护送这对小夫妻直至村口。送了些盘缠(那是他这几年来克尽职守所储蓄的钱——显然只那么一丁点,少得可怜),但却不敢表露自己原就是她的弟弟;生怕崔妙花一旦得悉,必然不肯让她失散多年的弟弟这样做。

温亮郁和崔妙花为之愕然无已:这人做什么了?为啥干冒奇险,前来劫狱?既然如此,那先前又为何千方百计、苦追不舍,把他俩逮入牢里?

“壮士,你……”

“你们走吧。”

“崔捕头,你这样做,还留在这里,恐怕很危险哪……”温亮郁觉得自己两人虽然得脱,但一定会连累这人的。

“我没事的,”追命喝了一口酒,“你们快走。”

崔妙花一双妙目,端凝打量了这年轻捕头一阵,道:“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我一定曾经见过你!”

追命苦笑。

他心头一热。

一—三姊,我还有的哥哥姊姊,他们都在那里?你们都受苦了。

可是他并没有问出口来。

温氏夫妇去后,追命仍在镇口喝酒。

远处渐火光冲天,马鸣人叱之声渐近。

忽然,长空里一条火红色的人影,像一只风筝般滑翔了过来,那是飞天蜈蚣——“下三滥”何家的轻功,一向都不是快,而且诡。

“你还不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追命懒洋洋的反问。

“你劫了狱,”何炮丹为他着急,“大队人马要来抓你了。”

“我是捕头,我犯了法,我放了犯人,”追命说,“我理应就逮。”

“你真是,”飞天蜈蚣跺足道,“你知道现在是谁领一众凶徒来抓你吗?”

“谁?”

“雷家兄弟的人!”飞天蜈蚣急道,“他们要公报私仇。你这是有理也说不清哪!”

追命只有发出一声浩叹。

“反正我要救的人,已经救了,我已无尤无怨。”追命说,“我身为公人,不能守法,那还当什么执法的人?他们真要报仇,说来可真选对了时候,我也正要替小透报仇。”

飞天蜈蚣见追命如此执意,也没奈何,最后只说:“好,你不肯听劝,我只有请救兵了。”

追命诧问:“救兵?”

这时杀声震天价响,追兵已至,飞天蜈蚣身子又似断成了十七、八截,一拗一弹,风一吹,便“飞”走了。

追命之所以为“追命”,便是在此役上“定名”的。

他在数百公差,壮丁包围下,只“追”了两人的“命”。

——雷冲。

——雷动。

他踢伤了两人:伤得比上次的伤还要更重,只差点没杀了两人,然后他才停了下来,从容就逮。

——他束手就逮之际,一时间,大家为他气势所慑,还真不敢上来抓他呢。

那时候,追命才二十三岁。

那时候,追命便已是“追命”了。

他才给下在牢里,便已给重手对了穴道,先来七次私刑,打得皮伤骨裂、折磨得不成人形。

那是雷大虾派人卖通了县官、找人直接进入牢中干的。

追命虽然伤重,受尽折磨,也自份必死,但他却不尤不怨,有时还哼着歌,神态自若。

牢中大都是他的同僚,而且他向来好助人,这些人(不管牢子还是犯人)多受过他的恩惠,所以对他也特别照顾。放了他那可是断断不可、万万不敢的,但找间干净一点的牢房、好一点的酒菜,总是不难办到的。

人人都敬他是一条好汉,有人也说他太傻。何必给小人折磨,也有人奇怪他为何此际还哼得了歌、笑得出来、还能酒照喝不误?

“往好处想,悲伤也是能快乐的;一味往坏里想,好事也只有伤悲的份儿!”追命笑说,“我回得来自然就知道大概就折在这里了:既然如此,难过也这样过,好过也这样过,既然是我自找的,求仁得仁,不如好过些过去的好。反正时日无多,我更须过得快活些。”

可是往后他更不好过。

——敌人对付他还好,可是敌人已抓住他的弱点,对付了使他更难过的人。

起先是荣婆婆的镯子,送到牢里来;然后是凤琴儿的耳坠子,然后是德叔本来就少了一截的尾指,最后是娴嫂的金牙……件件都要向追命显示了一点:

自从追命给关在牢里,雷大虾就实行为他两个儿子报仇,把这些曾向追命告过密的人,用不知什么事的手段,一一整治了这使追命伤心。

难过。

崩溃。

他自己不怕死。

无畏送命。

但他害死了这些人——这些无辜,良善、而且有正义感的人!

这无法无天的做法,使追命伤愤欲死。

这时候,他反而不喝酒了。

——一遇挫折、一旦沮丧就以酒消愁,这反而是他不屑的事。

他自度必死。

——审判的结果早已在判决之前定:雷大虾和万士兴还有其他早已恨不得把他活剥生吞了的官儿们早已有了议决。

不过,有一天,跟他一向交好的牌头阿冬却偷偷跑来悄悄的告诉他:

“事情好像有了转机,”阿冬兴奋的说,“你的案子,朝廷还派了个复姓哥舒的钦差大臣来审理呢!”

追命只一笑。

——反正都一样。

——派什么人来都没用,自来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同声共气、同流合污,到头来还是必杀必死就是了。

这样也好,不管用什么名目,自己就等一了百了。

没料,当天升堂会审,本来追命懒洋洋连眼皮子也没抬——管他那个青天大老爷,反正都是一样。

可是,当案情罪证一一指明追命所犯之案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后,却是那个由京里奉钦命前来的纠察司反而一一驳究,追覆本末,严正审断,未了更竟替迫命平反起来!

这令追命惊讶莫已,这才抬头看去,只见这位纠察狱司的钦差,脸无四两肉,一付又懒又累又无聊的样子,真个长得一付昏昧样儿,但断案却严明精细、锐察秋毫,不但能找出证据为追命减罪,还搜集了罪证,告发县官贪污误判、滥权妄法、与土豪劣绅互为勾结、残虐良民!

这一阵反复讼断,最后是追命脱了重罪,但因擅自释放人犯,免职挂冠,并责打五十大板;反而是县官锒铛入狱,至于雷大虾一见风声不对,早已逃离味螺镇。

追命大出意料,百般探问,始知这钦差大臣,复姓哥舒,名号懒残。

他几次想亲自拜谢这位“哥舒大人,”但都不获见,直至这位大臣要走之前,才着牌头阿冬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明哥舒懒残在京里的住处,嘱他如若抵京,欢迎一叙。

然后这位“恩人”,便去如黄鹤,从此音讯杳然。

追命真的赴京师,却是在三年之后。这段日子里,他又阅历不少。

他的腿功更好了。

他没捕头可当了,就Lang迹汪湖,多交朋友、多助良善、也多练点武艺,而且,也天涯海角,去打探、追踪雷小虾的下落。

——他没忘记要替无辜受害的人报仇。

——但雷大虾也踪影全无,一如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他到了京城。

那时,风霜满脸的他,想起了那有一双铁手的朋友,又想起了还他清白的哥舒恩公,于是把记下两人的住处的纸儿都掏了出来,思量着应该先去那一家是好——这一对照,才知道两家就是一家:住址都一样。

他找到了那住宅,气派非凡的大宅门前,上面却写着四个神飞风跃的字:

“诸葛神侯府”。

他自感形秽,正犹疑着要不要入内,却听背后有一个清锐的声音说:

“是你吧?”

他霍然回头,便见到一个俏煞、苍白的男子,因为正端坐在木轮椅上,这才使他认了出来:那便是当年那晚在味螺镇口,以一双筷子助他杀掉梁坚乍手下两名大将:姓吴还是姓武或姓毛……的那个“小童”!

——而今小童已是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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