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因为蔡狂梁癫都再也没有能力回应。

这两人虽一同避灾入屋,但一进屋里,竟双互相拼斗了起来。

由于屋子甚窄,而且无窗,所以十分昏暗,就在急雹擂在屋的四周之际,两人并不闲着,一接触便对了掌。

这一来,两人是比拼实力,只得尽耗内力,不死不休。

这两人均是密法高手、藏法高人,这种比拼,不止是内力交战,互较道行,简直连同天神互斗、元神对耗,惨烈远胜先前。

功力不及他们的,想要拆开,只有送死。

功力与他们相若的,如要拆解,只怕也得给二人功力反弹格杀。

功力远胜他们的,要拆开而不伤害他们,只怕难若登天。

但就算难若登天,铁手也要试试。

因为他不愿眼见两人互拼身亡。

——其实,那时候,梁癫和蔡狂心里也在后悔。

他们一对上的掌,拼上了真力,便知道撤不了掌,得耗尽了真气,格杀对方才能活命。

——若要击杀对方,他们再狂妄自大,也深明自己顶多剩半条命。

何必?

何苦?

他们发现铁手进来,而且正力图解救:他们又惊又喜又担心。

惊的是不知铁手是不是趁机下毒手。

喜的是这是唯一得保全身的机会。

担心的是铁手解不了,反而自寻死路——除非铁手的功力真的是远胜过他们!

铁手只有出手。

因为他发现,蔡狂、梁癫二人,功力互制,再不拆开,就得同时失心丧魂。

他并没有出掌。

他只做了一件事。

他自襟里掏出火刀火镰。

然后他扣着了火。

——在梁癫蔡狂又惊又优又切望的眼色中。

火乍亮。

疯圣、狂僧的狂劲癫法,全给吸引到铁手身上。

这一下,他真的是引火焚身。

梁、蔡二人无匹无量的巨力厉劲,直把他卷裹了起来,把他直撞出茅屋,嵌入岩中。

在屋里的那头牛,乍见火光,以为铁手要偷袭它的主子,金目一亮,立时冲出去要抵杀铁手。

铁手内力已到了浑然天成、无孔不入的境地,他即渡法于晴蜓,以轻尘之力制止了金目牛的万钧之势。

金牛虽静息了下来,但牛背上的金嘴鸠却发动了更可怕的攻袭。

不过,这时候,梁癫与蔡狂已恢复了,两人侥幸不致同归于尽,都心有余悸。

梁癫一步出屋门,见金鸠要啄铁手之目,立即发咒制止。

这时,雨过天晴,光洒大地,瀑布飞湍,鸟语花香,已回复大自然的井然之秩。

铁手这才从岩上勉力脱身,捂嘴发出几声轻咳:

——看来,他虽己破解狂僧、疯圣之全力互拼,但自身也受了不轻的内创。

梁癫和蔡狂走出屋子,互望了一眼,两人各站开了一些。

蔡狂问铁手道:“你这样拆解我们的元神互拼,是极危险的,你不知道吗?”

铁手苦笑道:“我知道。”

蔡狂道:“你知道又这样做?”

铁手笑道:“知道危险便不做,我不如回去成家立室好了。我只知道该做的就去做。”

蔡狂一时为之语塞。

梁癫冷哼道:“你既然以一人之力,拆解我们二人力拼,而且又坚不以内力回挫,所以遭你我他三人之力反扑,受了内伤——这样说来,你功力勉强算是高上我们一点,不,一丁点儿。”

铁手笑说:“那里,我只是趁人之危,捡着便宜罢了。”

梁癫怪目瞪了他一眼:“世上哪有这等捡便宜法!宁可伤己,也不愿伤人!”

铁手咳了一声,道:“我只不愿见你们放着大敌不管,却在亲友面前自相残杀。”

蔡狂冷哼道:“我不是为己而战,我是为宗派而斗。他是邪门,我是正路,偏世人多以为他是主流,我是外道!”

梁癫嘿声道:“我就看不顺眼他的狂态!你看,他以为普天之下,非他不成正途!我就是要把他给扳下来瞧瞧?”

蔡狂龇牙道:“你敢?”

梁癫目光一长:“有何不敢?”

蔡狂吼道:“你能!?”

梁癫眼射金光:“何难之有!”

眼看二人又要动手,铁手忙道:“两位,且住!”

狂僧、疯圣因刚领教过铁手的绝世神功,也领受过铁手的救命之恩,所以,对铁手的话还算肯听上几句,当下勉为其难的住了手,也住了口。

铁手琅然道:“人活着确只争一口气,连廓然无圣、至大能容的佛道二宗,也素有争持,其他的更细分互争,无时或休。可是,真正创造此宗此教的伟大人物,多是牺牲一己,为救苍生,决不狂尊自大、唯我独尊,更不会气量偏狭,排斥他人,才能包含天地,融入万物,俨然成宗,立地成佛。你们这样为个人小事,争持不休,还谈什么修道境界呢?当年,六祖慧能禅师继承五祖弘忍的禅法,并承受其衣钵之时,曾在武林有过一番造就的慧明却向慧能拦索衣钵,慧能不争,只将衣钵放在石上,说:‘这衣钵是信,不能用力争。’慧明千方百计想要夺取,但却仍无法得之。这衣钵是**之物,而不是凭力气夺取之物。所以慧能明示慧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的面目。’慧明因而大省大悟,成就修行。你看,这儿松风瀑声,鸟鸣花香,佛道早已在一石一木一流中明历历露堂堂的了。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们争这口不争气,为的是啥?”

他见蔡狂、梁癫默然不语,于是又说了下去:“我只是个凡人,不是修道行佛的,境界修持,远不及二位。可是我请问二位:学佛作啥?便是成佛。先有模仿,才有创造。所以要大贼放下屠刀,先得以更猛烈火爆的不动明王,马首观音,来摄服他残暴性情,经本尊引导,才能成佛。这叫以暴制暴更有以柔制刚,所以心猿意马的、贪花好色的、凶残暴戾的、温和可亲的,只要有心成佛,皆可成佛,佛门尽渡苍生,不择无类。所以,我虽不才,但只要持的是佛心,行的是善心,以出世之心来入世引渡苍生,我也可算忝居修行未通的小辈吧?而你们两位大修行者,却不对付奸佞邪恶,老是互动干戈,牵连无辜,这是那门子道行?据说皈依修行的人,业蕴太重,在艰苦修持之时,会误入魔障,或修不起来,又或重回老路,面临灾劫,受到极大阻力,承担极巨压力,看来你们便是如此。其实,这可能只是自己业孽太深,要一次过应劫,或多次考验,才能消灾去孽,提前化解业报业蕴、因果轮回——虽说,到底这是不是业孽报应,有谁可知?到底修行有无意义?到头来是否能成正果?无人可以作证!究竟是把灾劫提前消解应报,还是自找麻烦修行无功,这在我这非佛门子弟是斟不破、想不透的,但在往来这苦修大道的考验上,我一向坚持信念,看来,我要比你们还心性清净得多了。”

铁手呛咳几声,稍平一口气,又道:“对宗教之依归,全凭信字。你们互相诋毁,不住殴斗,先已是不信了——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亦不信人,更不信己。这样修行,恐怕要等到天落地时才有成就了。不萌枝上花开,无影树头凤舞。我虽未走入佛道,但我行我道,便自成佛,两位大师又何必着相呢?”

梁癫和蔡狂默然半晌。

梁癫望着蔡狂,眼里发金:

“他说什么?”

“你没耳朵?”

蔡狂龇着牙反问。

“他说的你听得懂?”

“浅薄之见,微未之识,有何难懂!”

“嘿,那么,咱们还打不打?”

“打个屁,咱们不是他对手,要打,咱们先把他打倒再打。”

“对,在哪儿跌倒,便在那儿爬起来,向来都是我的作风。”

“嗳,慢着,刚才是你连滚带跌,躲入屋内,是我替你挡住一阵,我可没跌个狗吃屎!”

“你没摔倒?哼!嘿!没我的破空神剑,你早倒在这儿早些堕轮回喂王八去了!”

“笑话!要不是这姓铁的拦着,我早就为你念经超渡亡魂了!”

“笑死!你那几个疤痢字儿屁制得住我的法力,我的牛和小鸟都留着未用呢!”

“你有本事就用,我随手便能破去——”

“好!狠话可先是你说的——”

“……”

“……”

这时,杜怒福却悄悄走到铁手身边,满怀衷诚的说:

“铁兄,眼下青花会随时有险,大连盟肆威恣行,如能徵得你相允,暂留七分半楼,以你武功盖世,定能稳住这两位……两位僧圣,同时,也可应付大将军之进侵。如蒙铁兄慨然助拳,杜某阖会上下,无不感恩图报,金梅瓶若得荆内允同,也必双手奉上,望兄哂纳……”

铁手微微一叹,平和的道:“我不走了。至于室瓶一事,在下极不欲夺人所好,姑且慢慢再说不迟,眼下还是应敌要紧。”

说着,他左手中指上,刚好停下了一只回翔不己的小晴蜓。

金色的小小蜻蜓。

称一个人做“大哥”,是因为尊敬他,如果连这一点发自内心的敬重也不敢启口,不欲表达,并且嘲笑他人这样做,这种作为非但不能显示自己自信、自负,反而只证实了他的不诚、不真!当然,满街爬地、逢人都叫“大哥”的不足与论。

真正闯过江湖,入过武林的都知道:称兄道弟,未必就是兄弟;生死之交,往往你死我活。叫人做“大哥”,可能只是因对方的年纪、德行、修养、辈份比目己高的一种由衷的敬意。做朋友有做朋友的交情,当兄弟有当兄弟的义气,是丝毫混淆不得的。有的是相交满天下,知己无一人。有的是兄弟成群,无一知交。有的是一朝为兄弟,一世是弟兄。自己最心知:谁是朋友?谁是兄弟?朋友和兄弟都分不清,怎做江湖人?

一巴掌下山的时候,梁癫那对金色的眼睛,还不住的往来搜索,无论射在石上、岩上、树上、水上,都发出焦物开始燃烧之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他拖着他那所怪屋下山去。

蔡狂比较悠闲。

他先在潭边洗了把脸。

梁养养想制止他:“不要在这儿洗。”

“怎么?”他满脸水珠,愕然的说,“下游用这水来烧饭,还是上游有人撤尿?”

梁养养盈盈的说:“听说用这潭水洗脸,给水沾着了眼,日后一辈子都得要眼泪汪汪的。”

蔡狂和梁癫暂时停战,先不打了,梁养养自然便宽心多了。

蔡狂听了,却十分感动:“养养,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如果你能让我为你流泪一辈子,我也愿意。”

梁养养莞尔:“我关心你,是自小看你和爹爹交战多了,你外表狂妄嚣张,内心却很正义善良,而且处处为我着想,我当你是我的兄长,不是有什么别的。如果你愿为我流泪一世,我却望你为我欢笑竟日。”

蔡狂忽妙想天开的道:“我知道了,你一定过得极不开心,一定时常想念着我,只不过,你不便说出来而已。我也是活得很寂寞,很不开心……”

然后黯然道:“没有了你,教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你这是自欺欺人了,再这样胡说,我可要翻脸了。”梁养养正色道,“只要你多帮助人,别人开心,你自己就自然会开心了起来。”

蔡狂神伤道:“我帮助人?谁又帮助得了我?”

养养关切的问:“你额上的瘤怎么了?”

蔡狂一甩散发,乱发又遮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显示了他极度的不悦:“这不关你事!”

这时,杜怒福的话却忽然加插了进来,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这句话可是大大的不对了!”

蔡狂又自披发缝隙里绽出寒光,龇着牙森森的牙齿:“你少来惹我,别迫我杀你!”

青花四怒见会主一再受此人之辱,忍无可忍,马上就要上前动手。

杜怒福挥手制止,苦笑(他一笑,不管苦笑喜笑冷笑大笑都成了怒笑,因为他笑的时候,牵动了脸上几条颇为特殊的肌筋,任何笑意,都成怒容)道:“我是一番好意的。”

蔡狂却不理他,只向养养颤声道:“养养,你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没有理由会喜欢这个老家伙的!他比你爹爹年纪还大多了,半身已躺进了棺材了,你贪图他个什么!”

杜怒福也不生气,只喃喃的道:“你说的倒没有错,人生自古谁无死,未娶得养养之前,我连棺材都订定了,就摆放在七分半楼的地窖里。”

梁养养却生气了。

她这回再也不容让蔡狂放肆。

——蔡狂可以骂她,但她不容许他去骂自己的丈夫:那样一个老好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蔡狂,你太自私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嫁给他,关你什么事!我嫁他是要嫁个可以托终身的丈夫,又不是嫁给年龄。谁说七十老翁不可以娶个双十年华的夫人?谁说老妻少夫就一定难谐白首?是谁明文规定的?何况会主才入壮年,他要我,可以容让我年少无知,可以娇宠我一如他的女儿,可以为我牺牲一切,你能够吗!?我只要求你不要与我爹爹打下去,你们却因为你们的胜负、你们的荣誉、你们那些莫名其妙的武功心法,争持不休,也不曾关心一下别人的感受!武林中常争个什么天下第一,我说这些人都是白痴蠢蛋,这名号送给我加一万两银子我都不要!”梁养养挣红着脸,水灵着眼、清利的声,咄咄的向蔡狂道,“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年纪悬殊,关你屁事!我曾跟他说过,你额上患有毒瘤,他马上就为你解释:难怪你有时候情绪如此不稳定,因为患恶瘤的人身体上常要抵受旁人所不知的、难耐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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