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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门就——你现在眼睛能看到东西,其实是一种绝大的幸福。想想那些瞎了的人吧,终日不见天日。正如现在可以听得到风声雨声争论声一样,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人老是只会怀念那些失去的,和憧憬那些得不到的,对自己本来已经拥有的事物,却不去察觉,毫不珍惜。所以人有一张口,却尽是说些无聊、无谓、甚至无耻的话;而人有一对脚,有时却不好好利用,老爱让自己躺着像个残废。追命现刻就是这样想:要是他能说一句话,用手写一个字,发出任何警示,那就可以救回自己,救了几条人命了——那该多好!

门乍开。

大变遽然来。

开门后的二转子,并没有从门口走出去。

他是从窗口飞出去。

他已到了门外。

门之外。

所以,那些一开门后就刺了进去并且不住扭动的剑光,完全刺了个空。

二转子是在门外。

他冲进剑光里,自外杀了回来。

——不是自前,而是自后。

他冲入扭动的剑光里,像一只跳蚤,急弹,疾闪,同时扭动不已。

……他在扭动旋转旋转扭动的剑光中也同时扭动疾闪翻空飞动不已他拳打脚踢指东打西在扭动中闪动……

追命平躺在地上,他所看到的战斗,完全是颠倒的、翻复的、扭动的、混乱的,那主要是因为杀进来的杀手全是“扭派”的好手,他们在扭动中出剑,而二转子仗着小巧急迅的身法,也在闪动中还击,而且还攒进了剑光和剑阵中,以指为凿,有时叩在剑手的手背上,有时敲在杀手的鼻梁上,有时啄在敌手的脑门上,一下子,已放倒了几个。

追命觉得这种指法,很有些眼熟。

但现在他已不及去分辨那是什么指法。

二转子虽然反应奇速,出手迅捷,身法灵动,但仍有剑手杀进屋里来。

可是杀进来的那两三名剑手,只比在门口与二转子缠战的同当死得更快。

因为依指乙在等着他们。

以他的刀。

追命担心的还不是“扭派”的杀手,而是上太师!

不会武功的上太师,一直是比武功高强的敌人更可怕。

他刚才一直是拖延时间,好让外面的人布署包围,只不过,他(包括了追命)也低估了“三人帮”的隐藏在嬉谑笑闹胡里胡涂间的精明聪敏,阿里是“下三滥”的高手,一早就发现有人在外边包围,所以看似中计,但实则三人间已互相传讯,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可是,在这重要关头:二转子在门口应敌,依指乙在房中杀敌,独是阿里,却“突然”不见了。

一一他去了哪里?

上大师见机不可夫,一手抄起那把阿里弃之于地上的匕首,往追命颈上一拖,出尽力气嚷道:“他已落在我手里,谁要是顽抗,我便先杀了他。”

大家果尔都停了手,转头望向上太帅,神情却很奇特。

上太师知道自己此计得逞,心中暗笑:

——怎么所谓侠道,只要你制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会乖乖的把性命送上给你?要是他,就算是至亲好友,他也决不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又有何用?到头来,自己死了,也不见得对方就会放了制住的人!

大家都静了下来。

“扭派”剑手已倒下了八人。

五人给二转子的指凿叩倒下来的,另外三个,死于刀下。

弯弯如眼尾的刀。

一刀似一个媚眼。

杀人的媚眼。

——在不杀人的时候,依指乙就用他那把弯弯的狐媚的刀,剔修着满是泥垢的指甲。

杀手还剩十一人。

他们有惧意。

但无退意。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自门外。

“烫的,烫的,让开,让开。”

大家果真让出一条路来。

走进来的人是一个结实的黑小子。

阿里。

——他几时走出去的?

——他干啥要回来?

他说的“烫的”事物,原来是他手上高举扬动的盒子。

——针炙用的盒子。

莫非他溜出去,只是为了要在强敌环伺及杀手猛攻下,声东击西,暗渡陈仓,去取得了这口针箱,为追命解毒而已?

阿里笑着走前去,他的笑容像一个聪明的傻子。

他要把针盒递给上太师。

“你不是说要再扎儿针吗?针在这里。”

“止步!”上大师怒叱,他一旦提高嗓门,就有点男腔女调:“再过来我就一刀子捅死他!”

阿里温和、仔细、关切的问:“请问你,如果不会武功,只着一只草鞋,如何能捅死人呢?”

上太师定睛一看,他手上的,那里是阿里插在地上的匕首,而是一只黑黝黝、臭崩崩的草鞋!

“你这算是扮老虎吃猪吧?”阿里笑得有点臧青色,然后黑脸一沉,把针箱往上太师一扔,吩咐道:

“针在这里,快治病,待我们三大侠把敌人杀光时,你再治不好这家伙,我不杀你不叫阿里!”

朋友的朋友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他担心的是什么?

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

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

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

阿里的脸很黝黑。

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

至少比皮肤白哲的不容易看出来。

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

而是淌汗。

——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

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

——不医,他就杀了他。

——治不好,他也杀了他。

——大慢,他也一样杀他。

(可是他为什么淌汗?)(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肺、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依指乙苦战。

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

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

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

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

——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

——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

不是。

所幸。

——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依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穴道。

敌人只剩下了五人。

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

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

“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

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

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

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

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

一面“跌”一面出剑。

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狼的剑。

更狼的攻势。

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

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

剑光、剑影、剑影、剑光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

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依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

二转子仍在苦战。

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

依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

他的刀在忙着。

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

——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

——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蛇。

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

——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八人,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

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

他想叫他们快走。

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

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

一一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

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

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

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

忽然,他脚下一绊。

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

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

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

痰盂一出,号令天下。

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依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颅,要去抢救二转子。

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依指乙脸门!

依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滴的疼。

依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

这一阵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

这时候,依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

喀吐一声,谁敢不从?

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扎!”

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

他不敢耍花样。

——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

——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

依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

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

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

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

几个人。

五个。

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

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

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

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

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

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

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垩一般。

他的唇却很红。

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

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似的。

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

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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