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

他们一行人:耶律银冲、但巴旺、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冷血、小刀、小骨自老庙走回老渠,可是那十七太学生一行人却杳无影迹。侬指乙说:“他们大概是怕了,明知是死,还何必作虎山行?”

这时,天气渐凉,夕阳西下,暮色将至,牛粪和草根在这微凉的初晚里发出清新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

初亮的星子近得象在小丘上一尺之遥,垂手可撷。

冷血觉得小刀姑娘的眼眸比星子还亮。

“说不定他们已平安过去了呢!”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就看到了人。

一行十七人。

不止。

他们还荷着锄,带着农具,有人还搬着犁头,拖着疲乏的身躯,跟着一大群下田将息的农佃,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不上书,都种田去了?”二转子等人都猜疑了起来。

侬指乙、阿里和二转子都是打听的能手,打听之下才得知,原来这十七名学生早在下午已经过老渠,见农人忙于耕地,为首的张书生说:“反正我们也来不及赶下一站了,今晚得留在老渠,不如趁有时间,帮帮庄稼老哥们的忙吧!”

他们就真的掀袖敛袴的,脱了布鞋就下来帮忙耕作,连农佃们婉拒坚拒都不理。这些农户们赞口不绝,“这些太学生真是要得,我家阿牛,文当然不如他们,连下田也躲怠得很哩。”老头子就一径的说,“他们真了不得,还要替大家赴京上书,为咱们小老百姓申冤除暴呢!”

阿里等又问起这干太学生会留宿在哪里。

“我要招待他们住在我家,”镇长老瘦惘怅得什么也似的道:“他们说,绝不敢扰民呢,还是住到大安客栈去了。哎,我家的猫猫,可又见不着张书生、梁兄弟那种人才了。”另一个镇上的老福却嘲笑他:“你啊!就是到处找人把大闺女推出去,不如就让我家的穿穿将就一坐,要了你家的猫猫吧!”

“呸呸呸!”老瘦啐他刮他:“你家穿穿?癞蛤蟆!也不撒泡尿照照,跟我家猫猫配个脚板低!”

“哇哈!你算什么?嫌起我家穿穿来了!我家穿穿有什么不好……”于是两人便吵了起来。

看来,这两人也吵骂了十几年了,吵得习以为常,一时不吵反而不习惯哩。耶律银冲等人也不理会,径自赶去大安客栈,在门前又一次遇见这风尘扑扑、疲惫但不倦的十七名太学生。

在暮色四合里,他们原来比较少晒太阳的白皮肤象都披上了一层灰纱。小骨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语言道:“你们看到了吧?他们都平安无恙!谁敢在惊怖大将军的地头惹事!”

但巴旺驳斥他:“长路漫馒,今晚不下手,谁知道明天动不动手?”小刀不想让两人起冲突:“没事就好嘛。”

冷血却问耶律银冲说:“要不要通知他们,该提防一下?”

耶律银冲略一沉吟,道:“也好。”

于是由能言善道的侬指乙走了过去,趁他们正在分派房号之际,跟为首一名清瘦的书生说:“你们是上京告状的太学生吧?”

这些人文质彬彬,显然未走惯江湖,闻言俱是一怔。

为首的书生道:“不能说是告谁的状,只是书生之见,合疏建谏危机,弹劾奸宦,望能上动天听,降恩黎民而已。”

这回轮到侬指乙一怔,回首问冷血:“他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耶律银冲忽道:“回去。”

那十几人均为大诧。

一名精悍汉子上前一揖,温文有礼的道:“不知老兄此语何解?”

“回去。”耶律银冲依然道,“不然,一定会有人来杀你们的。”

那十七人均一晒。

他们听有杀身之危就象在听别人的故事,死亡对他们而言似只是一个哲思。“谢谢。”那悍汉道,“我们知道了。”

耶律银冲问:“你们不走?”

“我们知晓有这样的下场才来的,大势危殆,小人当道,君子见弃,国之将亡,谁能不理?”那为首的书生说,“这个时候我们不该太顾虑自己的安危的。”

说完,他就笑笑,继续跟那悍汉分派安排那些人住房。

只剩下冷血等八人在店里发呆。

那店掌柜见小刀、小骨衣着光鲜,前来兜话儿:“客官,喝酒吃饭吧?我这儿有美酒好菜呢!哪,让我来数数,有热火小炒……”

小骨没精打彩,不耐烦的叱道:“不饿不饿,不吃不吃!”

小刀却掏出一块碎银,把掌拒的弄得称谢不已,再不过来烦扰。

侬指乙咕噜道:“这算什么?”

阿里伸伸舌头:“碰一鼻子灰了。”

二转子搔搔头皮,他的头皮也真如云如雪、飘飘而下,两肩白了一层,把小刀吓得暗中退了一步。

这一退,又靠近了冷血一点。

冷血只觉鼻端一香,这次学精了,连忙退了一步;刚一退去,心里又大是后悔,但又不好再上前一步。这次没“撞”上,他心中不无遗憾。

过了半晌,但巴旺涩声说:“走吧,留在这儿也没意思了。”

耶律银冲叹道:“当真是书生之见,就是不听劝……”

话未说完,忽闻雷声。

不止一声,而是四面八方,一齐骤响起紧密的雷声。

不是雷声。

而是蹄声。

马蹄遽响!

“来了!”

但巴旺是在乍闻蹄声之际说了这句话。

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东、南、西、北四面的木板墙,猝然破裂,各有七骑神骏,破板冲了进来,并一齐勒然止住,分四面把十七名太学生围在木梯之下、客栈中心。这二十八骑神骏,说止便止,气势惊人,连人带马,不发一声,平时训练精严,由此可见。

侬指乙又咕噜道:“哎,单就这四下一冲,毁坏民居的银两就够这店家白干一年半载了。”

冷血手背上一道青筋,忽然跃了一跃,他的右手无名指,也动了一动。可是他人却安如磐石。

没动。

也没说话。

说话的是马上一名满腮虬髯的巨汉。

只有他和另一名鼠髯汉子是穿缨盔铠甲的其余的人都是扎巾劲装打扮,象山贼多于官兵。

这二十八人杀气腾腾,手上不是拿剑握刀,就是提钺挺戟,有人举着火把,火焰嘶嘶的吞吐着,象一条条会发光而挣扎着的蛇。

这些人连人带马一冲进来,人人都抱着头、变了脸,但见这二十八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舒了小半口气。

那虬髯巨汉叱道:“闲事的呆子,就是你们了吧?”

那为首的书生神色宁定,但若仔细看去,当会发现他眼神透露出视死如归的决心。“有何见教?”他抱拳揖道。

“承认就好,你们大概也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了吧?”虬髯巨汉大刺刺的道:“他老人家你也敢惹,你们还是受死吧!”

说罢,一抡斧钺,就要取人性命。

他身旁的鼠须汉却似有心保全这些人,作势一拦,道;“你们还是快交出那封勾结逆党的通敌函件吧,这样七将军或可免你们一死。”

“免我一死,又有何用?”那白面书生气淡神闲的道:“天下百姓,如在锅中,我死又有何叹?”

那鼠须瘦汉“赫”了一声,喝道:“你们这些穷秀才也真酸不可闻、迂不可耐!”“酸就酸吧,迁就迂吧,如果连这一点骨气都没有,我们的书也就白读了。”白面书生洛然道:“问天下书生,破国之痛忘未?我们朝廷,昏慵无能,贪佞,国家已丢了一半,人民只剩了一半,我们这几条命算什么?只要能尽一已之力,试挽狂澜,就怕没有好刀来光顾我的头颅了。”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书生坦然道:“朋友,你也是人,天良何在?”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身后十几名同窗和弟子,脸上都出现一种敢死无惧、命丧不悔的凛然正气。

那鼠须瘦汉的马,退了一步,但那虬髯巨汉却大笑,环顾在场众人道:“好!我就看你这臭书生有多少血可流!大家听着了,大爷成全他们!你们看到的,就照例说是‘瘦金峡’的土匪们干的!谁要是多说半句,全家、鸡犬、不留!过去有的是例子,不怕死的就嚼舌去!”

然后,手上至少一百二十斤重的斧钺,随手一舞“呼”的一声,转得象小木棒一样,直向白面书生头上斫落。

忽听有人低喝了一声:“住手!”

虬髯巨汉威风惯了,上级叫他住手,未开口前他就体察上意先行住手,要是别人胆敢叫他住手他就偏不住手。

这次他陡然住手,当然不是因为听话,而是那听似低沉的一喝,竟象一根筷子戮入了他的耳膜里,很有点刺痛。

“谁!”

他怒问。

一个青年踏前了一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胯下的马已遽蹄惊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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