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情的快乐

在夕阳徐徐落下,夜暮渐渐替代之际,周白宇和霍银仙,在撼天堡芥兰圃地上,仰受着山影的蓝意,血尽而死。古今栏轰然塌倒中,结束了多条性命,把伏犀镇主青天寨主两颗江中激战的伤心,连成豪气。同样的,白欣如、梁红石、江爱天、休春水、奚采桑、居悦穗、白花花这一行七人,在回幽州江府世家的途上,遥见那一轮残阳如血。

白欣如已悠悠转醒,她只愿晕去不再醒。

此刻她心絮乱如织机上的烦丝,折不开、剪不断、她只知道一点:白宇和我,都不能容于世上。

她也想到霍银仙,也想到蓝元山,但她一想到他们,心里就像有几个小孩子在狂踏织机上的乱线。

──她肚子里已有了周白宇的小孩……只是,他还未知道……。

想到这里,白欣如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但更感到绝望的是自己决不能死。

就在这时,马车辘辘,已至江府。

江府是豪门大户,单止门前两只人高石狮,是金镀的,马车上镶嵌象牙白玉,就可以知道主人的奢华之气,挥金如土。

连同马鞍,也是金子打就的。

江爱天叫梁红石把白欣如扶入自己房去,瞥见白花花站得如风中弱花,发上的花也楚楚可怜,便道:“黄夫人也到室内躺一下吧。”

白花花并不情愿:“我撑得住……。”

休春水道:“唉呀,怎么身子恁是嬴弱,这怎经得风霜呀。”

白花花低声道:“我不要紧……”

奚采桑道:“这强充不来的,看你站也站不稳,还是进五妹妹房间歇一下吧。”

于是不理白花花的反应,居悦穗就把白花花扶入卧房。

江爱天向背后的七八个婢仆道:“去,去,我们要商量大事,除了大少爷回来,谁也不许打扰。”

众仆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江爱天的两个贴身侍婢,一个为大家奉茶倒水,一个替江爱天捏臂揉背。

奚采桑羡慕地道:“五妹妹好福气。”奚采桑、梁红石、休春水、居悦穗、江爱天五人早结为姊妹,以江爱天年纪最轻,所以排行第五,但因江爱天最有钱,她们之间的钱财花费方面,可以说是全由江爱天一人供给。

江爱天蹙眉揉心叹道:“富贵乃是俗物,市侩方才希罕,我看着这些不好玩的事物,心里就生憎。”

奚采桑笑道:“妹子嫌多,我可欣羡,不如布施一些,给我们花用,天下之至乐,想来莫逾于此矣。”

江爱天沉下了脸:“没想到大姊也是个糊涂万分的俗人,教珍奇蒙了眼。”

休春水盈盈笑道:“话不是那么说,五妹子既然美玉黄金,已司空见惯,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姊妹可抵押勒赎的过活,不如布施布施给我们吧。”

江爱天冷笑道:“好没规矩的,识着你们算我们倒楣,我虽没把古玩奇珍瞧在眼里、但家父家兄,可视作**,你们怎能老不识羞的跟我要?”

奚采桑笑道:“就算是妹子说我们猪油蒙心,财迷心窍,今日我们也要得遂心愿了。”

江爱天怒道:“你──”下面的话未说出来,奚采桑、休春水一起发动。

江爱天一呆,没想到两人真的出手,就在这一怔之下,只来得及与奚采桑正面对了一招,右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已为休春水所扣,同时被制的还有背心“魂门穴”,居悦穗也闪至她背后,拿住她后颈的“天柱穴”和背门的“神堂穴”。

江爱天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她毕竟是富家小姐,缺于应变之能,两个婢仆,本在替江爱天推揉捶腿,惊呼一声,纷纷退后,一个刷地拔出怀匕,一个返身向外奔去。

可惜她才返身,门口飞起一道精光,“噗”地一声,没入这婢女的腹腔里。

这婢女哀呼半声,站在门口边出袭的梁红石已用左手迅速掩住她的嘴。

右手的飞鱼刺却往下一拖,婢女瞪大了眼,受着裂膛之痛,当她失去力量站立之际,梁红石扶住了她,迅快地剥掉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裸尸与死状,令剩下一名婢女握着的怀匕剧烈地抖动起来。

奚采桑将一只手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别叫……”

婢女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们──”

奚采桑像一个大姊姊般的行近去,低声柔气的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婢女扬着刀,哭叫道:“不,不──”

奚采桑柔声得像疼襁褓中的孩童一般的口气:“你不叫,我们就让你走,我们跟你家小姐是金兰姊妹,又怎会伤害你呢?”

她向婢女伸出了手,微笑着道:“来,把匕首给我。”

婢女虽练过武功,但从未历过这等场面,抖得连衣衫也像蜻蜓的翅膀,奚采桑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碰”的一声,背部已触着墙壁上的字画。

奚采桑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给我……”

婢女望向被制作不得声的小姐江爱天,哀叫道:“不要杀我,不要害我……”

“不害你,不杀你……”奚采桑一面说着,手指已触及匕首,猛地一摔,已将匕首夺过,随着半声哀号已将婢女手扭背后,横匕一抹,“嗤”地一声,一股飞血,自婢女玉颈喷向墙上山水画上,呈现鲜红的血花。

婢女喉头像一只被割喉的鸡,闷吭几声,抽摇几下,终于瘫软,奚采桑又迅速除掉她的衣服,任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上。

“……其实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奴仆丫环,谁教你身处豪门?这可怪不得我们……我们本来要杀的不是你。”奚采桑这样咕哝着,然后提着血刀,逼近江爱天。

江爱天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就算休春水和居悦穗不制住她,她也未必说得出话来。

奚采桑微笑着,把手一摆。

居悦穗和休春水同时松手──在松手之间,一个点了她右腰下的“志室穴”,一个封了她颈项的“风池穴”。

江爱天的脸,软绵绵的趴在桌上。

奚采桑的血刃,在她眼前晃过来,晃过去。

江爱天悲声道:“别……别……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奚采桑道:“我?我们什么都要。”

江爱天颤声道:“你们,你们……”

奚采桑笑得十分淫邪:“我们?我们就是干下九宗大案的人。”

江爱天被这一句话,犹似雷霆霹雳一般,击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奚采桑笑着,她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改变,像一向家里养的母鸡有一天喔喔地啼起来,变成了雄鸡。

“我是阴阳人,奸了你,再杀了你,就如那九宗案子一般──不过谢红殿算是例外,她太厉害,差点给她逃脱,只来得及杀掉,对死人我没兴趣。”

“你们富贵人家,好写意啊,”梁红石狠狠地道:“我们呢?我丈夫是丐帮分舵主,什么苦没受过,现在我们要你们也受受痛苦、欺凌的滋味。”

“不过,我们的丈夫都不知道我们干这种事;”休春水诡异地笑道:“他是市井豪侠,流的血已可以浇遍你院子里种的花吧?好不容易才在今天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他是大侠,不干这种事,我可不管!”

“有一天我们的丈夫会感激我们,赞我们做得好、做得好,做得够绝够痛快的!”居悦穗道:“我丈夫做捕头,一寸血汗一寸险的捱,破了大案千百宗,收入还不够一个小贼头!”

“你听听,江五妹妹,”奚采桑笑得古古怪怪的,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江爱天道:“我是穷秀才奚九娱的姐姐,也是他哥哥,我可不能目睹他一世人没出息,一辈子捱穷捱饿。”

“别杀我……”江爱天的眼泪没命的流,却忘了哭泣,“求求你们饶了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给……”

“本来就不由你不给,”奚采桑血匕又一扬,冰凉沾血的刀锋贴近江爱天的脸颊,“我先要了你,再杀你全家,财物洗劫一空,要是你哥哥江瘦语回来,也一并把他宰了,‘四大名捕’任他们怎么查,都以为是淫贼干的?千料万猜,都想不到是我们几个闹着要擒凶正法的妇道人家!”

说到这里,奚采桑低声怪笑起来,由于她心中着实喜欢得意,是以手上的刀锋将江爱天的脸庞刮得沙沙作响,她也不为意。

“其实穷苦人家对你们这些穷奢极侈、出尽风头、享尽清誉、色艺远播的世家子弟,早已深痛恶绝……”奚采桑一字一句地道:“‘十全才女’于素冬、‘富可敌国’钱大老板的爱妾殷丽情、‘燕云剑派’女掌门人尤菊剑、‘青梅女侠’段柔青、‘女豪侠’冷迷菊、‘彩云仙子’伍彩云、岑御史爱女岑燕若、‘女神捕’谢红殿、‘淮北第一英雄夫人’顾秋暖……莫不是这样死的。”

她每报一个名字时,江爱天就像心口被擂了一下似的颤了一颤,到最后奚采桑还斜睨着她,补了一句:“现在轮也轮到你了。”

“你也睡安稳大觉适意久了,如今,让你尝尝辱而后杀的滋味。”

“我不要……”江爱天无力地哭道:“我不要……”

“小姐啊,”奚采桑用刀在她的脸上刮来刮去,现出一抹又一抹的红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肤上,“怎由你说不要?”

梁红石、居悦穗、休春水等都陡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在江爱天耳中听来像是牛头马脸在地府尖号。

“这儿,交给我啦,”奚采桑淫笑道:“房里还有两只小羔羊,劳你们的驾吧!”她的声音时男时女,忽雄忽雌,听来刺耳难听。

梁红石笑道:“里面两个,一个伤心欲绝,一个弱不禁风,可经不起你蛮干。”

休春水笑道:“总得先收拾掉她们,再把江家全都宰了,财宝就归我们了,再几宗下来,也够我们富贵荣华享不尽了吧。”

居悦穗笑道:“反正,我们几人,互为不在场证明,再多干一、二宗,便远走高飞去也,任‘四大名捕’去查个乌烟瘴气,我们只笑得直打跌。”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往内房走去。

江家的院落实在太大,江爱天的闺房跟卧室,也相隔好一段路,三人一面留意着金银珠宝会藏在何处,笑笑闹闹到了卧房。

白花花低垂着云鬓,倚靠在床头枕上。

白欣如支颐在桌上,神色一片哀戚。

休春水走过去调解地道:“我说妹子呀,你忒也太看不开了,男人准定不是好东西,世上哪有猫儿不吃腥?要嘛,痛痛快快,等他回来,趁他睡着……”扬手作一刀斫下状,又道:“不要嘛,爽爽落落,眼开眼闭,当他没有的事,由得他胡天胡地,到头来总要上老娘的床!”

白欣如秀眉微蹙,神色木然。

梁红石绕过去到了白欣如另一边,道:“妹子,何必苦苦思虑,徒伤身子嘛。”

白欣如脸白如石,垂目不语。

居悦穗走向床边,悄声问:“黄夫人?”

白花花应道:“嗯?”

居悦穗笑问:“睡着啦?”

白花花道:“还没有。”

居悦穗笑道:“真可惜。”

白花花奇道:“为什么?”

居悦穗叹道:“要是你睡觉了就好。”

白花花说问:“怎么说?”

居悦穗冷冷地道:“你身体那么弱,要是神智清醒,怎受得了?”

她话一说完,不待白花花再问,拔出八极剑,横搁在白花花的咽喉上。

白欣如乍闻背后有异声,转首去看,但背脊中心的弦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五处大穴,已为休春水所封,正想拔剑,但肾儒、会宗二穴又为梁红石所扣,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本来在这些女子当中,当以白欣如的武功为最高,但她黯然神伤,且在毫无防范的状况下,才教梁红石、休春水二人所乘。

白欣如道:“你们干什么……?”

梁红石笑道:“也不干什么,只是多干一宗奸杀劫案而已。”

白欣如悸然道:“你──”

休春水淡淡接道:“还有我,以及敖夫人、奚大姐姐。”

白花花颤声道:“你们就是九宗案子的凶徒……?”

居悦穗把剑一挺,凶狠狠地道:“什么凶徒?!……你们出身好,一世人吃好着好名誉好,我们则终日穷困,作事比你们多,名头却远比你们小,哼,嘿,你说九宗大案,现在,外面已是第十宗了。”

休春水指着白花花,嘻嘻笑道:“你是第十一宗。”

梁红石向白欣如道:“你是第十二宗──咱们三宗一起干!”

白欣如心知此乃自己毕命之期,她只求解脱,道:“你们杀了我吧!”

“哪有死得这般容易?”梁红石嘘声道:“奚大姐是阴阳人,你们要死,也死得像男人干的,‘四大名捕’这才不会疑心到我们身上呀!”

忽听一个声音在她背后道:“可惜‘四大名捕’早已疑心到你们身上了。”

梁红石只觉毛骨悚然,霍然返身,日月钩“嗖”地抬起,在这刹那间,她只来得及看见居悦穗半身倒在床上,血自她的身上染红了锦绣鸳鸯的绸质棉被。

她在霍然回身的刹那,一片没羽飞蝗石,已切断了她的鼻梁,嵌入她的脸骨。

她的眼前漾起一阵血光,以致错觉在她面前徐徐掀开脸纱的白花花是穿着鲜红衣衫。

白花花穿的当然是白衣。

白衣长衫。

当掀开脸纱的时候,脸色是那么苍白,但黑眉如剑,目若炯星,分分明明的是一个把杀气升华成高傲的男子。

白欣如认得他。

白欣如差点没呼出来。

这“白花花”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他在床上杀了用剑抵着他咽喉的居悦穗,已无声无息的闪到了梁红石的后面,在她未出手前杀了她,却始终荏弱如故,而且这几下疾掠,不是用脚飞跃而是以手拍地按弹而至的。

过份的惊愕使休春水完全震住。

她立即想起挟制白欣如或可保命。

但男子锐利的眼像剖切了她内心的想法,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动。”

休春水觉得由指尖冰冷到脚踵里去。

那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动,就跟她们,一模一样。”

“完全一模一样。”

居悦穗、梁红石适才还在房里趾高气扬,而今却都是死人了。

原来插在“白花花”发上的一朵白花,已“钉”在居悦穗的咽喉上。血染红了白花,再流到床上,使未被染红的一部份白花花瓣,更分外的白。

第二回扫兴人

“你……你是谁?”休春水几乎呻吟地道。

男子的回答更令她似给人一把推入了冰窖之中:“成崖余。”

休春水张大了口,一会儿才从嘴里好不容易的吐出两个字:“无,情!”

“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极为年轻,自幼全家为仇人所害,他双腿也被人斫断,身受难治的极重内伤,后为诸葛先生所救,凭了坚苦卓绝的毅力与智慧,虽因体弱不能习武,但练成一身骇人听闻的轻功与暗器手法,及镌造了一顶令江湖中人闻风胆丧遍布机关的轿子,破了无数千百个四肢健全的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成为“四大名捕”之首,因其办案冷脸无私、出手反脸无情,故武林人称之为“无情”。其实无情反倒是“四大名捕”中极多情的一人。他原名是成崖余──崖余二字则是诸葛先生因其劫后余生而赐名的。

成崖余便是无情。

无情钉着休春水,两道寒冰似从休春水双眼直灌入她的心坎:“像你们这种人,我没有必要生擒或逮你归案,通常我都立即杀了,你最好不要给我有理由这样做。”

休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到无情的下盘,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腿……”

“废了,所以站不稳。”无情即答。

“既是义腿,”休春水的眼光闪烁着,像黑洞里惧畏火光的毒蟒,“不能走动是吧?”

“你不妨走走看,”无情一扬手,手上两片金光一闪,刷地一声,一枚甩手金箭,将休春水髻上一颗珠花,钉入壁上字画,金箭穿着珠花,兀自激颤。

休春水脸色呈现一片慌惶,无情淡淡地道:“我不必追你。”他这句话,说到这里,就当是说完了,其余未完的话,他只是微睨墙上兀自颤晃的珠花,不多发一言。

休春水的身子,比钉串在金色小箭上的珠花抖得更厉害,使得她的一双腿,禁不住剧烈的颤抖,几乎软倒。“我……我不走……”

话未说完,她陡地一声尖啸,十只手指,已箍在白欣如的脖子上!

她并不是想抓死白欣如,而是要扣住白欣如,要是能扣住白欣如,就能威胁无情放过她,否则,就算无情不杀她,把她送去衙门,她也只是死罪一条,死路一途。

她已别无选择──除非能挟持白欣如,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但就在她扑向之际,蓦然惊觉,无情已经不在了!

──无情在哪里?!

休春水的出手,本就为了要胁无情,而且她这一下孤注一掷,防着无情──可是就在她全力出手之时,无情竟不理她,居然走了!

她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铮”地一响随着“噗”地一声,一口长剑,已没入她腹腔里去。

白欣如没有拔剑,飘然后退,一面厌恶之色,惟恐被她鲜血所沾染,“叮”地一声清吟,就在白欣如退去之际,一枚小金箭,自她白色衣襟上落了下来。

休春水张开了口,她明白了。

无情射出两枚小金箭,一射她发上珠花示警,另一则以箭尾倒射并撞弹开白欣如身上被封的穴道,然后无情便走了。

因为他知道白欣如的武功远在休春水之上,也算准休春水会拿白欣如当人质,而且在行动之际,只防着自己,而浑不知白欣如的穴道已经解开了。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留了。

有人还等着他的救援。

休春水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张大的口,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终于膝盖一折,脖子也折了下去。

这样看去,仿佛是休春水向白欣如跪着,但白欣如却深深地知道,休春水一点也没有忏悔的意思,也许在她临死的一刻,还在埋怨着造化弄人,太不公平,让她诞生在贫贱之家,使她有钱无福享用,令她功亏一篑……不过无论她是怎么想,她的血已从剑肌相连处,渐渐淌了出来,流了一地。

奚采桑不理江爱天的哀告求饶,把她的双腿扳成钝角。一个贵家小姐的哀叫痛楚,反而使奚采桑兽性的血在体内奔流,对这个半阴半阳的人来说,杀无抵抗者的血肉骨折之声,和蹂躏美丽女子那种颤抖的肢体,颇能让她(他)感受原始官能的快意。

一个贫贱出身的人,一样可以享受美丽的高洁的肉体。

他正要进入极端兴奋之际,忽然觉得一股厉烈的寒意,自他背脊间透入,迅速蔓延至他全身,把每一处俱结成了冰。

奚采桑没有回身,但缓缓的回过了头;他没有立即弹起来,因为他害怕就在他弹起来的刹那会被钉穿在地上。

他回过头来就看见丈外一个人。

白衣如雪,两道直黑的眉下星一般的眼睛,嘴角边一抹冷峻而带微乏的笑意。

奚采桑觉得对方的眼神,犹如两枚冰胆,隔了丈外,仍看得他透心彻寒。

“没想到白花花就是无情。”奚采桑说。

“白花花是白花花,无情是无情;”无情这样地答:“不过,九大案元凶一直查不出来,而以身份地位论白花花是必然之选,所以我请黄堡主夫妇合作,把我扮成白花花,以追命三弟为幌子,引你们对我下手。”

“我已给你逮着了,你把我送到衙里吧。”奚采桑支起身子,叹道。

“不。”无情缓缓地道:“送到衙里,你也许有同党来救,或者使钱买通贪官污吏……总之,还有一线生机。”

“那你想怎样?”奚采桑冷笑道:“别忘了,你是个捕头,你不能动私刑,不能处决人,一定要依法行事。”

“是的,我是个捕头,一定要依法行事;不过,对你是个例外。因为你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人。”

“你是一头疯了的狂兽,有没有人会拉一只野兽去坐牢?对野兽,只有杀了,一刻也不能留。我扫了你的兴,杀你,却是助我的兴。”无情淡淡地把话说完。

奚采桑突然伸出五指捏住江爱天的喉咙,将江爱天挡在自己面前,凶狠之色连野兽也为之惊怖。

“你敢动我,我杀了她!”

无情摇首,神色有七分冷漠,二分讥诮,一分悲哀。

他非常非常缓慢的摇首,奚采桑却在急促转动着觅路逃遁的眼。

“没有用的。”无情说。

然后他就出了手。

奚采桑身前有江爱天,这是他活命的挡箭牌,既可威胁无情,也可挡御攻击。

无情一扬手,手上蓝光一闪。

奚采桑却看不见暗器,他后腰已一辣,他怪叫一声,伸手一摸,腰背上已多了七八颗铁蒺藜!

就在他伸手一摸之际,他绕过背后去的手臂,刹那间并排了七枝钢棱,全深入骨!

奚采桑这时已忘了疼痛,他只是张开了口,不是叫痛,而是叫饶命,“嗖”地一声,一镖射入,穿喉而出,自颈背喷出打入墙中,那支精钢打就的钢镖,入墙及柄,只剩下红绸穗子颤动着,在墙上溅起了一朵血花。

奚采桑倒下去的时候,人已像一只刺猬一般。

一只浑身“长着”暗器的刺猬。

无情看着他的尸体,脸上的神情,寂寞多于痛楚,疲惫甚于哀伤。

追命和无情再见面的时候,是在飘落着小小黄花的树下,阳光映得黄花美而俏,随风一吹,飘送到陌生的地方去了。

追命长长地浅叹了一口气:“看来贫富贵贱之间的悬殊,真不该太大,贫者愈贫,富者愈奢豪,如此下去,总会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的。”

无情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挟住一朵小小的黄花,他在细心观察它纤细的花瓣。“其实,与其追求富贵,不如追求心安的快乐。”

他对指上小花轻轻呵了一口气,花送远处,“你看,”他说,“它不追求比牡丹更艳比玫瑰更红,它追求风的播种。”

“经过这事,殷乘风收敛多了,只全心管好他的青天寨……”追命目送曳曳飘去的小黄花,舒了一口气,道:“‘风云镖局’的龙放啸龙老英雄,已经嘱人护送白欣如回去了……他本来就是个好义父。”

“这整件事,只对一个人最好。”

“谁?”

“江爱天,”无情的神情有了一抹淡似风送花去的笑意,“她大彻大悟,也大发善心,将江府银两,尽分出去济贫行善。”

“哦……”追命笑了,他的笑容有一种江湖人的微愁和微醉。“这样也好……蓝元山却出家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有些黄花,掠过他们的衣鬓,有些黄花,降落在他们衣襟足履,有些黄花,随轻风,秀秀气气快快活活的远去了。

无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蓝镇主在哪一座庙出家?”

“陕西‘金印寺’……”

“不好。”无情忽道,“金印寺就是我们接办的山僧噬食全村性命的奇案发生处,我因匆匆赶来调查此案,金印寺的血案却尚未有头绪。”

“看来,蓝元山想当和尚,只怕也不安宁了;”追命喃喃道:“只是,他跑那么远的一座凶庙去剃度,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无情目送飞飘过去辽阔原野的阳光中的小黄花,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到时候了,我们又该走了,就像蒲公英的种籽,有风的时候。就要飞去。”

稿于一九八二年一月廿九(壬戌年正月初五)晚农历新年于鲤鱼门前居。

校于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不输房:大年初一,与康、君、梁、何、海、姊、馨伴母共度。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年中起又再发奋埋首苦读,狂刨各类名著巨帙,读得通、读得透、读得有闲,读得个中三昧,读得走火不入魔但成狂,读得又惊又喜,读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读得好痛快好过瘾。对知识,做大学问;对写作,做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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