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有个风雅的名字,心碧山。她往前有回跟着大姐辛晴去隔壁的秀才家玩耍,秀才觉得她在有些碍事,便背着手掀起蓝布帘子走进了里屋,辛晴摸摸她的头,叮嘱她就在外面屋子玩,不要乱跑,且让她瞧瞧自己的麻花辫梳得怎样,得了辛燕一句满当当的赞后,才扭捏着进了蓝布帘子。
蓝布帘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辛燕年少懵懂不知是什么,但她一向听辛晴的话,便乖巧地在外屋转着圈溜达。秀才虽然穷,但他藏书却极为丰富,古籍名典列在书柜中,整整占了一面墙那么多,看得辛燕叹为观止。她踮起脚来,取了一册诗集,翻来翻去,大多句她念着都觉得拗口,突然泛黄的纸张翻过,如远山好景次第展开,凉沁人心的绿,她的指尖抚上那行字——
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觉便痴了,待秀才神清气爽地从蓝布帘子后出来时,见她这幅入了魔怔的神情,笑着对跟在自己身后的辛晴讲:“你这五妹子真是乖巧。”
辛晴正扣着领子,闻言嗔了他一眼:“小时候你还说燕子丑呢。”
秀才笑了声,走过去抽过辛燕手中的诗集,略略觑了眼,道:“看的是哪句?”
辛燕这才回过神来,秀才的青色衣袖在眼前晃着,她眨了眨眼,伸出嫩白的指尖按在那句话上,辛燕自小被家里惯着,那双手养得极好,落在秀才狭长的眼底,成了动人的绝句。秀才唇角勾起笑来,低声念这那句诗:“嗯?寒山一带伤心碧,是这句?”
辛燕点点头,却又觉得秀才与她靠得实在近,便往后退一步,哪知秀才又向她走了一步。彼时她不知何为欢爱后的气息,只觉得秀才身上的气味有些腥,让她心口发闷,不愿意与秀才接触,她越往后退,秀才便越逼得紧。到最后她靠在书架上,看着秀才微敞的领口近在眼前,那双袖子还想绕过她的颈子揽住她,她急得快哭出来,向辛晴喊道:“大姐,我们回去了吧,出来这么久阿娘该等急了。”
辛晴的脸色有些白,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垂着头到秀才面前,低声说:“燕子想回去了。”
秀才嗤了一声,把袖子让开,辛燕忙不迭地从他的气息中逃离,躲在辛晴身后,辛晴握住了她的手,只盯着脚尖:“那我走了。”
说罢牵着辛燕便往外走,快到门前时,听着秀才的声音从后传来,他道:“下次再带你家小五来,我教她识字。”
辛晴猛地一顿,然后又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回到了家中。
在离开前辛燕回头看了眼,秀才倚着书架,手拢在青袖中看她,眼底涌动着某种她不曾见过的情绪。
回去后辛晴便一直怏怏不乐,连带对辛燕也不爱搭理。辛燕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便去问辛络和辛琢。辛络辛琢是一对双生子,唯一的区别便是辛琢右眼下有颗泪痣,盈盈欲坠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她二人那时大概十四的年纪,略通情爱,听辛燕道了前前后后的因果,异口同声地告诉她,往后再也不要同辛晴一起往秀才家走,也不要离秀才太近。
“为什么呀?”辛燕歪着头问道。
辛络看了看辛琢,辛琢也看了看辛络,二人对视片刻后,又是异口同声地对彼此道:“你讲!”
此言一出二人都愣住,又拔高了声调,齐齐开口:“都说了让你去!”
“干嘛学我说话?”
“你才是在学我!”
双生子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争吵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全然忘了自家五妹正张着水汪汪的眼睛等待她俩为她的提问作一个解答,辛燕站了会儿后见她二人吵得忘我,便自觉地摸着头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三姐和四姐不让她接近秀才,但一定是有她们的道理,辛燕决定当个听姐姐的话的乖孩子,并且,她确确实打心眼儿里不太喜欢秀才。
怎么说呢?大概是太邪肆轻浮了点,不是个正经的人。
可大姐辛晴却被不是个正经人的秀才迷得七荤八素,管不住腿地要往秀才家里跑,大概是辛晴十八岁那年,她头一回见阿爹阿娘发脾气,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她只记得那日阿爹手中的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辛晴身上,她和另外三个姐姐都被关在里屋,不许她们出去。她缩在角落里,辛晴的哭喊一声声钻入她耳中,听得她一颗心揪起,辛绔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上,一遍又一遍地将衣角理平了又捏皱,然后再理平。辛络和辛琢两个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且小声地说道:“怎么办,爹娘不会把大姐打死吧?”
“不会吧,大姐就是做了错事,也不至于。”
“我早说那秀才不是好人!”
“你什么时候说过了,只晓得放马后炮。”
“就在那天!我洗菜时候和你说的,我还从菜中挑了青虫出来,你忘了?那虫子……”
辛琢向来最怕青虫此类的软体虫子,捂了耳朵瞪着辛络说道:“好好好,就算你说了那又怎样,大姐喜欢秀才,偏偏吊死在他这棵花心烂萝卜身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是她自己傻!”
二人正争执着,从辛晴被打开始就一直一言不发的辛燕突然站了起来,直直地冲向屋子里的那扇窗,一把将窗推开。她身量娇小,只能堪堪用手肘撑起来,却翻不上去,屋里的三人都吓傻了,辛燕的腿在墙上蹬了几次后发现蹬不上去,急出了一身的汗,两条腿在空中扑腾着,手臂撑得在颤抖,她回头对自己的三个姐姐低声说:“二姐三姐四姐,帮帮我!”
她第一次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大概也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辛络和辛琢尚未反应的时候,一直理着衣角的辛绔站起身向她走来,轻轻地托住了她的腿,把她往上抬。辛燕用力一撑,腰扭过去便坐在了窗上,方方正正的窗棂将她框着,让她像是被囚在明媚景物中的仙。她扶住了暗黄的木头,低头看站在屋内的辛绔,辛燕一直觉得二姐辛绔是家中思想最成熟的一个人,而现在辛绔的神色很悲悯,她仰头看着辛燕,轻声说:“去吧,把他带过来,让他看看大姐为了他受了多少苦。”
辛燕用力地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跳了出去。落地时咚地一声,杵得她脚在发麻,她却不管不顾,扶着墙便往隔壁小跑而去,她不敢又一刻的停留,怕耽搁上那一瞬,辛晴便多受一分苦楚。
不能走正门,那样会被阿爹和阿娘看到,辛燕家和秀才家在墙角处有个狗洞,洞口的大小恰恰好能容纳辛燕钻过去。辛燕想起狗洞旁似乎栓着一只极凶恶的狼狗,她脸色开始发白,但辛晴的哭声穿过屋子的墙壁飘入她耳中,虽是极微弱的声音,却让辛燕鼓起勇气伏下/身趴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地从狗洞钻了过去。
果然,在她头刚刚钻出狗洞的时候,那只狼狗极恶地低吼了一声向她扑过来,辛燕只觉得眼前一暗,吓得连忙缩了回去。等了片刻后她才敢睁开眼,见洞口并没有出现那只狼狗的身影,她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一双眼滴溜溜地观望着。
那只狼狗被拴住了,见辛燕又探出头来,猛地想往她这处扑,却被绳子扯住低低呜了一声。辛燕这才放下心来,整个身子从狗洞中钻了出来,衣服上沾的灰也忘了拍,绕过那只叫个不停的狼狗跑向秀才的家门,咚咚咚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喊:“秀才!你出来!”
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鞋子踢踏的声音,哐哐当当响了几声后,门被打开,秀才一副才睡醒的模样,衣衫松散着,揉了揉眼睛,见着辛燕灰扑扑的小脸不禁一笑:“小燕子,怎么想到来找哥哥玩了?”
秀才生得白净,面相极好,笑起来更是俊秀异常,换作辛晴早一颗心醉了去,偏偏辛燕从不吃他这一套,只觉得他轻浮又浪荡,那一声哥哥更是激出了她一身的毛尖,她打开了秀才想要捏她脸的手,气冲冲地对他说道:“你跟我走!辛晴出事了!”
秀才的脸色一变,事不关己地靠着门,道:“她出事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辛燕被他这句话气的不清,拔高了细细的声音,道:“若不是你!大姐怎么会挨打!她都快被打死了!你还不去救他!你是不是男人!”
其实这时候的她并不晓得怎样才算是个男人,只是偶尔在和辛络辛琢谈天时听她们讲起,说秀才不是个男人,她问过为什么,辛络和辛琢列了数点和她讲,她听得很是懵懂,但大约都是秀才不好的,她便隐隐约约地知道了,秀才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因为他不好,所以算不上一个男人。
听到辛晴被打了,秀才脸上的表情才微微有些变化,但更多的是犹疑,辛燕见他这副懦弱优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更多的是对辛晴的叹息,但是正如辛琢的那句话,辛晴就是喜欢他,连同他的浪荡轻浮一并,作为妹妹,她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辛燕一咬牙一跺脚,扯过秀才宽大的青袖,把他往家里扯去,恶狠狠地说道:“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