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已经在烛火中灰飞烟灭的信函,九丫释然地叹了口气,仿佛为是走是留的纠结作了个了结。她此后再不用整日愁眉苦脸了,拿出新鲜的宣纸,毛笔舔饱了墨。
决定离开,九丫舍不得不告而别,如此,便只能留书了。那……写首临别诗吧,她随手落下之后本以为是积聚感情的疾书,然而那一抹黑却在纸上晕出了一团迷茫的色彩,如此几次,诗一句未成,纸团却丢了一地。
她挠着脑袋,忽然觉得诗太过矫情,实在不适合她,那便写辞别的文章吧,因此又落了笔,这一次有了些进步,不至于一开始便晕了墨色,然而写了几句,她不自量力地读了一遍,之后很有自知之明地揉了丢掉。
如此这般,反复了大半夜,落了一地纸团,九丫终于发现自已脑袋里一片混沌。她自然不会承认这是因为打小都没听过夫子的课而肚中无墨,她觉得是因为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如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
这样的无声究竟美与不美,尚无定论,不过此时的杨三公子却不怎么好看。他今日去宫中赴宴了,席间有一帮大臣一个劲儿地灌他的酒。自幼沾酒便倒的他,向来有一套应酬对付的好手段,可这一夜这些手段却不好用了,因为始作俑者是皇帝。
“杨大人,这可是皇上为你而设的宴,这杯酒你可不得不喝。”身边一个老臣劝道,且小声地补了句,“皇上已经主动和解了,修史一事也再没提过,你若不受了这杯酒,那代表你不接受他的和解,这君臣之谊可就挽回不了了。”
君臣之谊?他与乾宁有吗?杨三公子心里很是清楚,但他更清楚此时此刻还不能和乾宁扯破脸皮,因此他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他本以为一杯还能撑得住场面,然而自喝了乾宁敬的那杯酒后,竟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的几杯是谁谁谁敬的都不知道了,其中有几杯似乎还是他自个要的。
就这样,直到宴席散了,马车送至宫门外,大志接到的自家公子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仅在从宫门回杨府的路,便呕了数次。这糟粕一吐,人倒清醒了许多。
“糟了……会不会……说了不该说的?”杨三公子捂着欲裂的头。
大志忙道:“公子放心,方才我已经问过太后身边的女官了,她宴会时都跟着,说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嗯……除了老爷纳了几个姨娘和老爷喜欢姨娘们的小脚之类的话。”
杨三公子闻言,醉笑道:“看来我……我还是想着……我爹的。”随后倒头便睡了。
大志唤了几声,没听见人应,他其实怕公子酒劲能过,会忽然冲起来去林子里猎熊。一路忐忑,总算回了负俗园。
茗玉来叫九丫去看杨宇桓时,一地的废纸早已收拾妥当。
“小姐,姑爷醉得不醒人世,可要唤大夫来看看。”茗玉方才见到大志背上的杨宇桓,早吓得没了主见。
因曾经有幸见过杨宇桓酒后的模样,九丫也是一个寒颤,没来得及答她,便回了寝房。推门一看,茗玉口中不醒人世的人却睁着双眼。
“阿九。”他认得她,只是那笑却痴得很。
坏了,九丫知道他已处于不怎么正常的状态。本想着先退出去等请了大夫再进来,可门却被已经退出去的大志与茗玉锁了个严实,而官服已经被大志褪了一半的那个人已经将她拉进了屏风之后。
热腾腾地水蒸发出梦一般的迷蒙,她被这红烛摇曳下的妖冶熏得有些发麻。他此时正注视着她,欲坠的身子扶着浴桶边沿。他对着她笑,眼中没有久经岁月的疲惫与惶惑,那里只剩下透明,透明得仿佛她第一次看见的那双眼。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夜的雪野,那一夜的马车,那一夜的大火。旧的死去,新的重生,是他见证着她的生死。
从前,好似已经很遥远。九丫不愿活在从前,她微微颦眉,却又马上笑了起来,问道:“你认得我?”
他似惊,“如何不记得,否则我怎会娶你。阿九,你不知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今夜。”
“今夜?”
他笑着用手指刮她的鼻梁,“我们的新婚之夜。”
果然,他果然醉得不轻,竟将今夜当成了与她的新婚之夜。那么久远的事,远得已经没了边际。便这样吧,她想,反正他醉了,反正他明日会忘了。
九丫顿时玩心大起,伸手拉住他的手,“你记错了,你和邹家大小姐定了亲,你要娶的是她,不是我。”
听了她这话,他有着茫然,最后终于摇头,“不对不对,我要娶的一直都是你。这世上没有什么邹大小姐,有的只有你。”
依然是胡话,他果然醉得不清。九丫还想继续逗他,却被他一带双双跌起了浴桶里,随即不及她惊呼出声,双唇已被他封住。
那炙热的酒意,仿佛要传染一般,顿时蔓延在她的脸上。双颊的微红,作了新婚时的喜色,他很是满意,顺着她的唇至她的耳畔,如同呢喃的喘息让她有些泛力,只好将就着攀在他的颈上。
不知谁竟在今夜点了那红色的火烛,不知窗外哪只鸟儿叫着“不如归去”,九丫就此沦陷在了他的温柔中,以今夜为始,以今夜为终。
“宇桓,今夜我们结为夫妻,若日后做错了事,你会恨我吗?”她问。
“自然不会,天荒地老也不会,我只会爱你。”他答。
她算头微酸,强忍住道:“那你一定要记住,我也只会爱你,所以你若对我心存愧疚,你一定要原谅自已。”
“好。”她似有了倦意,“你若原谅我,我便原谅自已。”
她笑了笑,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双眼已合上,懒懒地躺在床上。最终她终究忍不住沉默,又问了一句:“那……如果有一日我离开你呢?”
他那双似入梦境的眼睛顿时清醒起来,深深地望着她,“我不会让你离开。”
这样的认真,她不知他是醉是醒,“我是说如果。”她回了一笑,装作无事地吻在他额上。
他果真松了心弦,只是换了个姿势,头枕在她腿上,一手抱住她的腰,“天涯海角,绝不让你逍遥。”
他双眼闭上时,九丫的泪蜂拥而至,幸亏他看不见,幸亏他明日便会忘记,幸亏她已经下定离开的决心。
红烛一直燃到头,一宿血泪送尽最后一缕青烟。九丫许久没有睡着,她腾出手来,拂在他乱在双颊的发丝。又呆呆地看了许久,声音才自幽暗的夜传出来。
“宇桓,你一定要快些寻到我。否则没你的日子,我怎逍遥得起来。”
次日杨宇桓自酒醉中醒来时,已近了午,他隐约记得昨夜料理自已的是九丫,便问蹲在院子里收拾花草的大志与茗玉,“怎不见阿九?”
哪知两人正笑得欢喜,应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一时间没有理会。杨宇桓有些恼火,转而说了另一句话:“阿九说让我尽快把你们的喜事给办了。”
这颇有诱惑性的话让两人回过头来,茗玉脸有些红,大志却是得了自家公子真传,脸皮什么的比牛皮还厚,于是腆着脸便答:“那有劳公子与三夫人了。”
杨宇桓抽了抽嘴角,“那你家三夫人呢?”
这次换作茗玉答话,“一大早便去迦南坊了,说那边有事需得着人帮忙,还说兴许会忙上几日,让姑爷不用去寻,过几日她就回来了。奴婢本是打算跟着去的,她嫌奴婢会碍事,便自个去了。姑爷,需得着奴婢去找小姐回来吗?”
茗玉尚且明白自家姑爷的脾气,小姐与姑爷成亲虽已五年了,但依然跟新婚的小夫妻没两样,一日见不着便会着急,特别是姑爷。别看他官位高,却爱处处黏着小姐。因此便有了刚才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