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早朝依旧。一如往昔的朝阳殿上,龙座之前的珠帘比平日更加低垂。
朝堂之上,依旧是争执不休的口舌之战。司马正秀一干元老,与夏轻尘一派年轻权贵,争得脸红耳赤。而主奏之首夏轻尘,始终手持牙笏,静立一旁。
他虽几番欲反驳,无奈考虑到帘后皌连景袤负伤在身,只想尽早结束朝议,让皌连景袤回宫休息。
“臣以为,一旦设立公学,必有大量庶族不安本分,弃业从学,进而跻身举试,染指朝廷。界时公府之内,庶民与士人平起并立,此等情形,有悖先圣礼法。”司马正秀站在大殿正前方,直批中州递上的奏本。
“丞相,即使不设学堂,民间私塾也比比皆是。如今莫说是市井之内,就连在朝况且,放宽参与举试的资格,并不违背我朝择优而取的原则。”郎中令宇文政据理反驳。
“主上,择优的原则也包括选择优秀的血统。正统的士籍,一脉传承的血统,是皇朝立国之初所有功臣的后代。他们自祖辈起誓言效忠皇族,世代守护皇朝的土地。而相应的,维护他们的尊贵,赐予他们相应的特权,是朝廷对他们的信义。如今让庶族混淆其中,宇文大人是想动摇国本吗!”
“启禀主上,庶族也不如丞相想象的那样安分。东南雨地近年来商贾暴富者比比皆是,他们可以重金为自己的儿女聘请名师,也可以挥重金,为自己的姓氏,买到一个体面的爵位。听说在永州,一百万两可以买一个子爵的头衔。臣以为,与其纵容卖官鬻爵这等奸诡之事,不如合理引导,将其导向正途。”
“宇文!主上面前岂容你信口开河,你可有凭据!”
“这……”宇文政一愣,扭头去看夏轻尘眼色,见对方摇头,于是无奈低头“主上,是臣失言了……”
“主上,丞相所虑乃稳帮之本。如今西南一带初见复苏,臣以为,朝廷应将全力倾注在农耕之上,奖励垦荒,鼓励迁居,而非是在此时鼓励庶族弃业就学。”此时甄颖突然站出来,支持司马正秀的言论。随后,司马一派纷纷附议。而夏轻尘一直沉默的态度,也让自己一派顿是落入下风。
这时,沉默已久的龙位上终于传来个沉和的声音:
“丞相所言确实是本朝礼制所在;然而立学开科,乃是千秋大计,事关万代子民的教化。朕以为不该一言否之,此事需要周全的计划,容后再议,退朝吧。”
“主上圣明。”
退了朝,夏轻尘满腹恼火地退出大殿,一言不发上了马车,径自回了冷香净苑。进门也不要翠娘伺候,一路火大地进了书房。身后萧允、李琨岭、宇文政一干官员随后跟了进来。
“可恶。”夏轻尘一拳捶向桌面,却被萧允伸掌垫在拳下。
“大人……”
“啊……”夏轻尘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沉闷而缓慢地说“满朝都在说我不务正业。他们根本看不见,中州的土地,根本种不出粮食。两年的水患,三年的大旱,西南的土地只剩下了红土与秃石,哪里还有一块完整的土地可以耕作。好不容易,凭着地震带来的云河支流,发展起了商路水道,建起了最大的航运商府。眼下西苗边界太平无事,正好可以凭着积聚下的钱财,开设全天下第二个大型学府。到时,汇聚天下名师游子,将中州建成皇朝最大的教育基地,便可源源不断为国子学选送最优秀的人才。五年后,十年后,经我们亲手培养的学生将进入朝廷。和我们一致的政见与理念,将为皇朝带来第二个盛世,甚至超越先祖,让主上彻底摆脱先帝的阴影。然而——没想到司马正秀,竟然这样食古不化,碍手碍脚!”
“大人,司马相爷乃三朝元老,身负护国战功,身边有萧将军与甄大人支持,实力深不可测。今日朝堂之上,可说是一呼百应。只要他有心阻挠,大人只怕难展宏图。”宇文政在一旁谏言,另外不忘白了一眼一直沉默的萧允。萧允自觉没帮上忙,心虚地别过脸去。
“可你们别忘了,主上今日的想法,依旧是偏向大人的。”李昆岭在一旁说道。
“没错,此事的厉害关系,我已完全向主上说明,他也早有此意”夏轻尘看着他们说道“所以说,要让这项提议被而为你准,我们缺的,就是朝中支持的呼声。”
“可是……关系士家的利益,京中豪族绝不可能松口啊。”
“要他们让出利益,我们就必须握有与之相当的实权。司马既然一呼百应,我们不妨针对他下面的人,个个击破,取而代之。”夏轻尘苍白的脸,这一刻,如同雕塑一般的严肃。
“我等听从大人吩咐。该怎样安排,请大人指示。”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司马相爷已经开始出牌了。眼下我们要在朝廷取得强势,就必须跟他赌一把。首先要争夺京城……”
夏轻尘一摊手,示意众人坐到面前:
“原雍津府尹告老还乡,近期将在由各地举荐进京的官员中挑选一人填补这个空职。雍津府尹虽只是正三品的官衔,然而所辖所掌,乃是京师重地,一旦权掌实际,对满堂文武都是一种牵制。此事为防朝中倾权互轧,所有举荐的奏章都是单独密呈的。没人知道除了自己举荐的官员会有哪些竞争对手。”
“听大人的口气,是已经得阅其他的举荐奏折的内容了?”
夏轻尘微微一笑:
“我没看见。前段时间也为了避嫌,没有进宫。不过,却有人替我看见了候选者的名册。我在自己的奏章里举荐中州州牧沈明玉出任该职,然而司马正秀却也同时举荐了另外一人。”
“不知此人是谁?”
“李长秀。”
“哼,怪不得今日朝堂之上,丞相对他诸多袒护。”
“大人,李长秀官职不高,然而世袭爵位,也算是名门之后。曾在永州出任监御史,后来晋升为东南厢军军参。”萧允在一旁说道“奇怪,此人出身武家,为何丞相突然举荐他出任府尹?”
“奇怪吗?我也觉得奇怪。如今想想,司马应该就是看重了他手中的武力。这一招,出人意料地强硬。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想让朝廷保持在本来的样貌了。既然他老人家出了这手,我也只有硬抢了。”
“这个李长秀在永州参与卖官鬻爵,下官派人查了几次都查无实据,足见他狡猾深沉,不知大人要如何对付他。”
“再狡猾的人,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李长秀是个聪明人,可惜他养了个不成才的儿子……”
就在此时,翠娘轻步走进屋来,轻声在夏轻尘耳边说:
“公子,李长秀李爵爷来访。”
“哦……”夏轻尘嘴角一勾“来得真是及时啊……”
南王府内,午后静谧的花园中,皌连琨一人穿着白罩衫,在盛开的花圃上支起遮阳棚。明亮的阳光让他不由地眯起桃花眼,他美丽的眼角,皱起淡淡岁月的痕迹。然而他仍然是俊美的,即使韶华不再,依然不改他动人心魄的魅力。他和夏轻尘一样,苍白的脸上有一抹病态的红,偶尔不经意地咳嗽两声,本人并不在意。
皌连景焰提着大红的衣摆,轻手轻脚地从他背后的廊下走过,小心着脚步不发出声响。
“焰儿……”
终于躲不下被发现,皌连景焰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父王。”
“现在才回来?”皌连琨将支撑遮阳布的竹竿插-入泥土。
“是……”
“午膳在哪儿用的?”
“在宫里……”
“焰儿,你近日跟谁在一起?”
“焰儿一直跟师父在一起呢。”皌连景焰乖巧地说。
皌连琨转过身来,神情不悦地看着他。
“嗯……没有……”皌连景焰的目光心虚地游离起来。
“说实话。”皌连琨洗干净手,走到他面前,掰过他的脸让他正视自己。
“父王……孩儿是在为父王打算……”
“为父平时是怎样跟你说的?”
“谨言慎行,莫给有心人留下话柄。”皌连景焰不满地撅着嘴“父王,焰儿不明白,父王贵为皇叔,何必惧怕他们。主上不过一介平庸之辈,身为一国之君,既不能威服群臣,更无能施展自己的政见。如果没有少傅为他四处奔走,这朝廷,只怕就快要改姓司马了。”
“这就是你不安分的原因?”皌连琨脱下罩衣,有些累了似的在回廊上坐下“焰儿,我跟你说过什么?我们是皇亲,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人。这一步,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步,而实际上,却是千万丈跨不过去的高山。你要记住,我们虽然是皇亲国戚,虽然贵为王爷,一切皆因为我们与主上的一点血缘。这血统,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尊贵,但同时,也让我们成为权力与阴谋的靶子。记住,我们随时都可以被取代。”
“嗯?少傅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哦?少傅竟然会对你说这个?”皌连琨轻轻抬了抬眉毛。
“嗯……前些天司马大人告病,都是少傅来凌烟阁教导我们。”
“是吗……”皌连琨拉过他来“你有乖乖念书吗?少傅身体不好,你不能放肆妄为,气坏了他。”
“嗯……少傅每回教书都听得人喘不过气来,教完还留给我很多功课”皌连景焰乖巧地笑着,坐到他身旁,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伏在他膝上蹭着“父王,焰儿近来都乖乖念书了,少傅交代的功课也全都做了……”
“唉……”皌连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你能安心念书,为父的胸口疼痛也能好些。”
“父王……焰儿以后一定听父王的话……”
“啊……”皌连琨拍着自己的儿子“你啊,都已经行过冠礼了,还是这么孩子气,你何时才能长大呀……”
“嘻……”皌连景焰将脸埋在他袖子里,那双相似的桃花眼狡黠而得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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