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晚,陈至觉得更多的力气回到了自己身上。
“自诛心剑”的影响还在,陈至自己却近乎于适应了这种脑中的刺痛,既然前一个晚上他能够带着这种头疼应对杀局,现在就更不在话下。
针对“闭眼太岁”的杀局已经宣告失败,首谋也已伏诛,却留下更多的问题。
钱婆婆和耿按琴的计划不需要拖程绘灵那六人到再晚,所以陈至觉得程绘灵、谢小芸、罗初柔和其他三名画屏门人有可能已经赶到了。
陈至自己最后把一切抛在脑后回屋睡觉,他相信画屏门余人在杀局结束后却无法好好休息。
张梦铃会想知道一切,这一切耿按琴也一定会如实透露,而以张梦铃还没有当机立断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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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至等到屋门被叩响,隔着门问他是否已醒的声音是罗初柔。
“陈少侠既然醒了,掌门请您往药园大厅去。”
她既回来了,那证明谢小芸和“护铃双剑”中的程绘灵也回来了。
“好,请罗姑娘回禀张掌,我稍后便去。”
听完陈至的回话,门外的罗初柔居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隔着屋门再做请求:“陈少侠,关于耿大哥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他是为了程师姐,他……”
“他同样害死了你的一位同门,出自他自己的选择,只为了在昨晚能够更有把握杀我。”
陈至一句话揶回了罗初柔的求情,罗初柔不知道怎么驳这一句。
“他……哎……”
最后再出口的求情之语转为一句叹,接下来便是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罗初柔终于从屋门外离开。
陈至曾经给过罗初柔一个课题,目的是让她明白人和人之间的分寸,现在看来留给罗初柔的这个课题完全失败。
在最早对“闭眼太岁”心服的这些人里,罗初柔恐怕是心性最为直来直去的一个,她虽然钦佩“闭眼太岁”,却天真地以为“闭眼太岁”是来拯救画屏门的朋友,所以和陈至的交流才会毫无分寸。
如果不提耿按琴为了“混乱杀齐心”的步骤出手暗害了一名画屏门人,只怕她心中会铁定昨晚的事是大家“有点误会”。
其实罗初柔忘却了耿按琴暗害同门的事实吗?不是,可这件事对罗初柔来说只怕就和张梦铃、“护铃双剑”三人弑师一事一样,是“画屏门内部的事”,而且“已经过去”。
罗初柔的认知之中,陈至这“闭眼太岁”只怕是“亲切友善的救助者”,和路边传奇故事里任何一个大侠同样,而她们画屏门内部的事,纵有点误会“大侠”也是不会计较的。
陈至更相信罗初柔加入画屏门前,乃是出自一个优渥的家境,她应该是花钱加入这个江湖门派的贡生。
今天会有很多人为耿按琴求情,各自会有各自的方式,罗初柔只不过是其中的第一个人。
第二次来催的人是谢小芸,陈至正好已经整理好了仪容,便先请她进来。
陈至先请进来她,只为先问话:“难道张掌或者程女侠没有让你为耿按琴求情?”
谢小芸则似乎视这是件需要回忆才能想清的事,她答得谨慎:“她们二人确实希望属下为耿大侠求情。”
谢小芸这一句中没有透出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或者对同门的任何情谊,陈至眉头一皱,问道:“那你为何不为耿按琴求情?”
谢小芸握拳低头道:“属下认为‘闭眼太岁’自有定断,此事结果并非属下所能改迁。
多费口舌,不是属下能为‘闭眼太岁’发挥的作用。”
陈至手背到身后去,道:“作为画屏门人,你即使从情谊的角度也该为他求情。
画屏门人谢小芸,重新考虑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谢小芸听闻这一句后,先是利索地跪下,随即眉头皱了皱,显然心中有过一番思虑权衡后,才俯首求道:“那么属下为耿大侠求情,请‘闭眼太岁’格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
陈至似乎这才满意,再开口语气缓和很多:“还有,你并不能算是我的属下,你要记住这一点。”
谢小芸听到这句平缓口气的话,反应却比刚才陈至声音严厉之时更加激烈,她的头贴在地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激动之情:“是属下无能,属下为人设局引开戏弄,辜负‘闭眼太岁’期望!!
请‘闭眼太岁’责罚,任何的责罚,只要‘闭眼太岁’不再介意属下以‘属下’自称!”
陈至并不直接作答,而是既然谢小芸论起昨晚之事,他便跟着论一论,他的关注处在于:“你被钱婆婆看破了,你也被耿按琴看破了,只是耿按琴需要钱婆婆的刻意提醒才会想通你的存在代表什么意义。
而你没有看破钱婆婆,甚至张梦铃因为自身自尊而向我隐瞒钱婆婆常跟随在画屏门队伍不远,张梦铃对其也无话不说这点,你都没有发现问题。
所以从失望的角度讲,我确实对你失望。
你有足够的智慧,你的智慧却被钱婆婆玩弄,她知你太过关注程绘灵,太过在意程绘灵明里暗里表现出来对我的不满,轻易便用程绘灵为幌子引开了你所有的关注。
但是这一次,我说你不是我的属下却不是因为你让我失望。
画屏门人暂时还算不上我的属下,我暂时也不需要任何确定的属下。
程绘灵和张梦铃两个自恃身份的人指望你来为耿按琴求情,代表耿按琴说明事情经由之后,也带出了自己被说服的理由,也就是你和我的关系也已经败露。
我相信程绘灵和张梦铃两人知情此点后一是会认为我确实对画屏门的未来心怀不轨,二则是通过你来表示愿意有条件向我俯首,我刚才说明过了,我暂时不需要画屏门的姿态压得太低,更让不出条件,而你一段时间里会是她们判断和我关系的一种依据。
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自处,是你将来的课题。
好好先完成这个课题吧,画屏门人——谢小芸!”
“是!”谢小芸看起来倒是并不失落,因为她听出陈至的另一层意思。
陈至提及自己暂时不需要画屏门彻底臣服,所以也不会接受画屏门的任何条件,也就是不会放过耿按琴。
在谢小芸看来,虽然是自己的门派,画屏门却无任何理由或者资格向“闭眼太岁”提出任何条件,耿按琴的生死也不能例外。
画屏门彻底臣服“闭眼太岁”才是谢小芸理想中的情景,这个情景就算要发生在未来,总好过变了个样子后现在就发生。
谢小芸的忠心和狂热反而成了她最大的破绽,所以钱婆婆才会利用此点用一个程绘灵引开了她。
陈至直到和谢小芸谈过之前,都还有心帮助她弥补这个破绽。
但是实际谈过之后,陈至惊讶地发现,谢小芸的狂热不可稍移,更有甚者谢小芸这种冷漠和偏执的性子虽然无碍她培养智慧和为“闭眼太岁”办事的本领……可如果将来“闭眼太岁”要打造的世界里执掌江湖核心的居然不是“闭眼太岁”时,这一图景很容易因为谢小芸出现其他问题。
也许总有一天,谢小芸会是陈至不得不亲手除掉的人。
陈至如今命悬江南城“必死一剑”现象之下,自己未必有命活到那个时候,所以也暂时搁置这一点。
陈至随着谢小芸到了药园宅院正中大宅的正厅,这里座位有些,只是没有人落座。
两列画屏门弟子分立两侧,罗初柔冾在其中一边,谢小芸带了陈至过来后也自觉站到另外一边去。
大厅正中的三人中,“系铃名剑”张梦铃是唯一站着的人,她神情凝重,眼神却闪躲,似乎到了现在也没想好如何解决事情。
“护铃双剑”两人都跪伏在地,耿按琴跪得端正,动也不动,表情乃是一派肃穆;程绘灵看起来患得患失,她纵使是跪着也比别人更爱动些。
看见陈至走进大厅来,其他人都还未发话,程绘灵以跪姿向门口爬了好几步,口中不断喊道:“‘闭眼太岁’!!!陈少侠!!!
我错了,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
我去做村姑,或者我把性命交给你,你放过琴郎!!
我真糊涂,我早该一死,或者早该退出门派,今天就不会……”
陈至“双眼紧闭”,程绘灵是以没法看出他的眼神,但陈至在她面前转脸向她这边驻足一会儿,她只觉得“闭眼太岁”在盯视她,于是便住了口。
她这开口算是僭越,张梦铃拱手向陈至,权当刚才程绘灵那通闹喊并无发生:“陈少侠,本掌已清楚了解昨晚经过。”
陈至点点头,问道:“张掌打算如何了断?”
张梦铃居然一指留给大宅主人的主座,道:“请陈少侠上座来听话。”
陈至心知张梦铃的态度仍是“有条件地将画屏门拱手相送”,心中虽然不屑,却并没有跟张梦铃客气,先真的步步踏过去,转身在主座之上落座。
期间程绘灵眼神投向谢小芸,谢小芸视而不见,这次两人四只眼睛交会也没结果。
陈至落座之后,张梦铃倒提名剑拱手向上座开口:“钱婆婆之事,是本掌不察。
整件事中,耿大哥虽然被钱婆婆说动,本掌却也几番不信陈少侠判断,以至于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
是以本掌在此事中,应承下首责。
一责在不能察觉奸细,二责是不能驭使门下,三责则不能平息事态。”
这番话倒是条条在理,如果不是用来把耿按琴的责任挪到自己身上陈至真想夸她作为一派掌门的进步之大。
可陈至此时什么都能做,唯独不能开口宽赦耿按琴。
其实就算要宽赦耿按琴,也是画屏门掌门张梦铃该做之事。
如果张梦铃肯承下耿按琴之责后,只是让步而没有把画屏门整个推过来的意思,陈至倒是乐意给张梦铃一个台阶硬吞下张梦铃以掌门身份强保耿按琴的事实,并且接过这个画屏门的把柄,拟定新的关系。
可惜张梦铃完全没有这种担当,才会在知情谢小芸的存在后希望通过谢小芸为耿按琴“求情”。
陈至于是开口驳道:“张掌明白了昨晚的经由,很好。
为何不能明白我不会追究一个人不属于这个人自己的责任?
张掌自告之罪是张掌执掌画屏门之事,包括耿按琴暗害同门之事也是画屏门内部之事,于我无涉,耿按琴参与杀我的杀局才是和我切身的问题。
唯有这份责任,是我能够追究,而张掌似乎挡之不得,因为这是我同他的问题。”
张梦铃忙道:“本掌认为,耿按琴暗害同门确有其事,谋害陈少侠更是难赦之罪,是以可以将他夫妇逐出师门。
耿大哥和程师姐……程女侠从此不再是本门中人,他们家境连寒门也算不上,至多只是白身,想来也是无法被人推举进入朝廷做事。
江湖方面,本掌将其罪名布告天下,相信没有门派会收留二人。
如此惩罚是否已经足够?”
“张掌是在问我吗?”陈至反问一句。
“如果张掌是在问我,我绝不会容许耿按琴再在人世。”
如果张梦铃硬保下耿按琴,陈至当然可以认下,但是这样求问惩处,事后就成了陈至相逼。
这中间,是画屏门向陈至这“闭眼太岁”自递把柄和画屏门被逼无奈吞下仇恨依令行事的区别。
“陈少侠!!陈大侠,我求您!!!我求您!!!
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和您作对,只是您不能杀琴郎!!”
程绘灵“金口再开”呼天抢地,头在地上磕了又磕,她不以功力护额,很快便磕出血来。
看她这副模样,左列之中罗初柔看不下去,她擅自向上座开口:“陈少侠,您大人有大量,难道真没转圜的余地?您既没在这布局里给人杀死了,就……”
反而是罗初柔身边一个师妹听她说的话不是人话,赶紧拉她一拉,她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闭嘴。
陈至无视这一节,直接循耿按琴“不能杀琴郎”的话回问一句:“我不能吗?”
程绘灵头埋在地上,以悲戚拉长之声答道:“您……能——”
既然画屏门担当不起此事的结果,陈至就只有相逼,而陈至若要“相逼”,结果就只能是耿按琴不能再留。
因为只有这样,“闭眼太岁”和画屏门今后的关系才会相对正确。
陈至觉得是时候听耿按琴本人的意见,也相信无论谢小芸还是耿按琴自己都有足够的智慧理解此时唯一合适的做法:“耿大侠,今天很多人替你求情,你如何看?”
耿按琴俯身贴首在地,声音不卑不亢,中气十足:“耿某暗害同门,意欲杀害陈少侠,俱是事实。
陈少侠为本门上宾,耿某所犯乃是不赦之罪,愿以画屏门人身份一死,以谢重罪!!”
陈至叹了口气,他果然明白,因为他是画屏门中难得可用之人。
陈至于是道:“好,我保证,只要耿大侠肯死,我不会因此事再追究画屏门。”
程绘灵仍没抬起头,她已明白事情再无余地,悲声道:“琴郎因我而叛,实在是我心有叛意,恳请……与琴郎同赴黄泉再做夫妇,求‘闭眼太岁’成全。”
耿按琴这时候才抬起头看自己的妻子,他的表情在这一刻才有表现,其中既有柔情又有怜惜,到后来不再变化也仍显得复杂。
陈至道:“确实,那么我越俎代庖,替张掌成全你们夫妇!”
““谢陈少侠!!””夫妇此时同声而答,答完两人抬头对视,都是含着泪露出一副笑来。
“‘闭眼太岁’,你……”张梦铃非常不满陈至此时相逼态度,却不敢发作,只道:“……这样也可以,只是这两人始终是本门中人,也该由本门执行!”
陈至心道,你这句又太晚,而且居然还留余地。
他只能在心中摇头,口上却道:“那这件事其实容易,谢小芸!”
谢小芸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列向上座一拱手,用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陈少侠?”
陈至道:“这件事着你去做,要做的漂亮。”
“……陈少侠?”谢小芸再用同样的语气问同样的一声。
陈至厉声道:“你难道没听到,还是要等张掌的命令?”
张梦铃更加不满陈至,她本有意私放,却给陈至强行指定了个私下里和陈至有问题的谢小芸,此时她也觉得自己不能再改变任何结果,于是令道:“既然陈少侠执意如此,你便去做!”
谢小芸终于“是”地应了一声,领着耿按琴、程绘灵两人离去。
陈至让人叫来东门天,便说自己马上要起程了,这就当做和画屏门众人别过。
程绘灵和耿按琴跟着谢小芸,发现谢小芸居然牵了三匹马,他们一人一匹,夫妇两个居然没有私逃之意,老实纵马跟在谢小芸后面。
扬州水路较多马匹难寻且贵,用马来移动既费事又麻烦,可耿、程夫妇到走了一阵才开始反应过来,两人都不肯高兴,最后是程绘灵懦懦地问了出口:“谢师……谢姑娘难道是要私放我们夫妇二人吗?”
谢小芸叹了口气,道:“‘闭眼太岁’先强行认你和耿大侠同死,再指定我处理你们夫妇二人,就是要我私放你们二人。
这件事他想要做却不能做,而我曾经漂亮地为他处理一个大夫高晓,所以他委我来做。”
耿按琴、程绘灵两人意外之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小芸静静抬起头来仰望天空,这一次,是“闭眼太岁”让她失望了。
陈至让画屏门准备了两套成衣换掉后在东门天的“搀扶”之下,又再到临兆镇,他不打算去庐江了,所以出了这镇,他也得和东门天作别。
陈至想不到这东门天居然也在这时问起了闲事:“公子,我看那些姑娘都不太开心,是为了什么?”
陈至答道:“因为她们的同门惹到了一位江湖中的恶人叫做‘闭眼太岁’,不得不做了些违心的事。”
“哦,”东门天听了之后,却道:“其实传闻不一定是真的,那‘闭眼太岁’也未见得就是恶人。
公子你也一直闭着眼睛,可我看公子就是个大好人呢。”
陈至感到好笑,问道:“我是吗?”
东门天倒很固执:“我什么活儿都肯干,见过的人也不少,看人不会看错了!!”
这小子甚至看不出陈至是位江湖人,陈至摇摇头,却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开口对东门天道:“听说扬州江湖要出大事,民间说不定也会不太平静,你事后如有机会先暂离扬州地界吧。”
“为什么?”东门天不以为然“我看江湖一直很乱,我们离得远远的也没受到什么影响咧?”
陈至不再劝了,各人有各人命运,他只能为别人做这么多。
因为他还要去面对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