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着这座海滨城市,习惯了夜生活的人们依然是夜市里最欢快的元素。昏黄的路灯光贼似地瞅着身下一张张因为夜色而蒙上了一层诡异面纱的脸。妩媚的霓虹,扭动的流光施展着浑身解数只为了吸引过往的客商。一家家张着嘴巴的店子里,仿佛迎宾小姐脸上僵硬的笑容也都画上了纸钞。
在这样的晚上,购物逛街对陈阳来说无疑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他当然不喜欢瞎逛,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尝试新事物的新滋味罢了。他穿行在拥挤的人流里,真诚的笑容迎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常上街的人。“让让!请让让!”他稍稍用手拨开眼前的行人,心里盘算着今晚要买的东西。像大多数当代大学生一样,每天都似有买不完的琐碎。比如两包以上的各种方便面,几包“真巧”之类的巧克力点心,虽然陈阳也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吃,只不过习惯了。最好还得给她买份特别的礼物,这丫头对饰品的眼光极高,有着得天独厚的审美头脑,他在心里不满地叨念了一句,感觉别扭极了,一个有着清纯面孔的女孩却总能把商夫走贩的机关捉摸得透亮,对砍价、敲杠的本领也是驾轻就熟,而最让陈阳不解的就是她嘴上明明在咒骂那些坑人钱的货品,心里却偏偏是喜欢它们。可不管怎样,陈阳对她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优秀的男生与一个出众的女生陷入爱河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尽管在很多事情上,两人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宽容一点,总会好起来的!”他暗暗对自己说。说到底,这次他之所以会上街也主要是冲着给她买礼物而来的,街市上的景象,夜里的空气也颇令他愉悦。
他终于走进了一家大商场,里面的灯火很足,玲琅满架的物品闪耀着动人的光泽,但陈阳似乎从刚踏进这家店门的那一刻起就后悔了。这儿太大,人太多,东西也太多了,他感到陌生、拘促、不安。他的面前,是一块叫做高档礼品的专区,精致的包装盒下有着惊人的价码。几个中分头的男人显然是专业人士,这种东西是得先看价码的,一边似抚摸孩子般地抚齐礼品包装袋,一边沉思半晌,眯成缝的眼睛里射出精亮的光,随后便一甩手将价码条粘上包装袋,一同拎向售货台了。年轻貌美的收银员面若霜雪,手脚麻利,忽见眼前的贵物,下意识地抬眼扫了客人一瞥,客人则趁此暇饶有意味地打量了眼前的冷美人儿,面有得色。依然面无表情的女人心中却有波澜:有钱人真多啊,就像我们经理……“8862——”动作毫不停顿的她本能地叫出了价位,打断了各自的心思。而对面另一台收银机旁的女人心里却连锁似的起了疙瘩,他敏捷地白了自己的同事一眼,心道:“我加班她也加班,年底评奖金看来又没我的份了,谁叫人家有经理关照着,怎么好事尽落到她的身上。呸!这个贱人!”“143块9”她报着价码,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莫名其妙的客人只得匆匆结账,匆匆离开。晚间的商场很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运行,人们怀着各样的心思选购所需。“但有多少东西是他们真正需要的呢,或者说是为自己买的呢!”陈阳突然想到。
“啪——”一声清脆的碎响震惊了原本悄静的商场,所有人都不觉暂停了手中的购物与花花麻麻的心事,本能地朝声源发出处望去。在陈阳左前方,一个束两根麻花辫的女孩呆望着脚边一只炸开了花的瓷闹钟,一时怔住,不知所措。
“你站住,别动!”一个中年女货物员向女孩吆喝了一声,快步向这边走来。女孩神情有些紧张,不安道:“不是——我没碰它——”女人眉头稍扬,面色难看,女孩的脸色开始有些苍白了,深澈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惊惧与担忧,这是大大出乎陈阳意料的。陈阳暗暗觉得好笑:她与我当是同龄人,只不过看起来要小点儿,何至于摔坏了一个闹钟吓成这样!周围的人一旦清楚发生了什么后,就立即各忙各的去了,没人靠拢过来,脸上是一贯的冷。因为是晚上,即使是在灯光下,人的脸看来也是一般的朦胧。
陈阳偏偏来了兴致,既是对女孩此刻的处境,也是对女孩本人。不多时,中年女人就站到了女孩的面前,两眼如刀。女孩不自主地咬了咬嘴唇,再次道:“我没有碰它——”她加大了音量,听来却有些颤抖。
女人直直地盯着女孩,随即又出于女人的本能,多了一道酸溜溜的敌意,阴声道:“哎!我说姑娘,你没有碰它,它又怎么会掉下来呢!摔坏了东西自然是要赔的。这样吧,你买下它得了!”
女孩摇了摇头,说道:“也许——也许还可以修好的——”
女人火了,瞪大了眼睛,双手叉腰,高声道:“都摔成这样了,还修得好啦?你修给我看看!”
女孩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神情甚是凄苦,缓缓蹲下身来,收捡散开的碎片。女人气得不打一处来,一脚踢飞了脚侧的一瓣瓷片,凶相毕露道:“不要捡了,我就告诉你吧,今天这瓷钟你是买定了的。别说它摔成了几块,就是磨了磕了一丝一毫,你都得原价赔偿。”
女孩到底捡回了被踢开的最后一瓣,双手捧起瓷钟碎片递给女人,鼓起勇气道:“闹钟真的不是我碰掉的!我只是想买一些笔和本子——”
一直站在一旁观看的陈阳开始同情起她的处境来,心中暗道:“好可爱的女孩!”
这时女人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不是狡辩吗?”
“她没有狡辩!”陈阳高声喝道,语气显得不容置疑,接着走上前来,站到了女孩的身边。女人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呆了半晌,方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长眼睛了吗?”
陈阳的目光此刻不自经地停留在身边女孩的脸上,见她有一双沉静而深澈的眼睛,女孩的美固然令人心动,但陈阳也一字不漏地听进了中年女人带刺的话,于是微笑着回过头来,正视女人道:“刚才她说没有碰着这个闹钟,我可以作证。你说是她摔坏了这个闹钟,谁可以作证?”说着接过女孩手上的瓷钟碎片,扔到了墙边一角,他担心有着锋利棱边的碎片会割伤女孩的手,叫陈阳感到暗暗心喜的是空出手来的女孩不知觉地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袖。
女人被陈阳一句抢白后顿时哑口无言,嘴边咕噜了好一阵,竟泼口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说她没碰就没碰,我偏偏说她碰了怎么着!”女人一旦耍无赖起来那实在是叫人头疼的。
陈阳只得尽量克制道:“像这样的商场肯定是有监控录像的,我们翻出来看看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女人一听这么麻烦,况且她也担心自己要是错怪了人,事情被闹大的话,在负责人那里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一时底气不足,赶紧叫来了周围的同伴,三言两语间就结成了统一阵线,一致咬定是女孩打坏了闹钟,要求原价赔偿。五六个女人对他俩形成了包围的趋势,最遭罪的自然是耳朵,女人的嗓门总是那么的惊天动地,何况是这许多。
陈阳可从没受过这般屈辱,他一向心高气傲,总觉得这世上就没他办不成的事,只要是他决心过的,一切就会尽在掌握中。他哪里知道学校和社会的大不同啊!终于陈阳压抑不住地冲着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吼道:“我受够了——你们这帮蛮不讲理的疯女人!”
此言一出,女人们登时惊呆了,很快她们中有人大叫,有人便要上前来打人,但更有人立即叫来了后面的保安。陈阳看见商场尽头两个提着警棍的制服男快步朝这边走来,面上的表情却是模糊的、看不清楚的,因为光线的原因。这不免更叫人胆战心惊,陈阳不由分说,反手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大步向商场的大门跑去,身后不停传来女人的呼叫声“抓住他们”“别叫他们跑了”!只是陈阳心中慌乱,跑得更急了,沿着两旁是琳琅满架商品的小道,出了商场的大门,钻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女孩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听她吐气均匀,陈阳心中稍安,也就没有放慢脚步的意识,何况身后着制服,提警棍的保安人士一直尾随着他们追上来。
两人就这样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心提到嗓子眼似的拼命跑着,一路上撞翻了不少专在夜间做生意的小贩的货摊。不少路人纷纷停下脚步饶有意味地目睹这一有趣情形:一个年轻男孩拉着一个很可能是他女朋友的漂亮女孩,被两个凶神恶煞的保安追赶着。前者很快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情,虽然他们撞翻了不少货摊,但动身整理的商夫小贩仍好意地为他们给后面追上来的保安制造各样的麻烦与障碍,很快陈阳与女孩就拉大了和身后两个保安的距离,直到看不见他们。有意思的是,每当跑在前方的陈阳不得已碰到人或掀翻了人家的货摊,身后的女孩都会赶紧给人家道歉,一时众人都津津乐道于前面男孩的机灵与他身后女孩的修养。
陈阳与女孩一直跑到海港码头半人高的铁栅栏前方才停下,两人靠着栅栏喘着气,晚里的海风吹在脸上十分清凉。陈阳见身后早已没了那两个追赶者的踪迹,想是他们知难而返,便放下心来,又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见她仰面望着天空,吐气还算匀稳,不禁赞道:“想不到你挺能跑!”女孩却道:“是你拽得急!”
一时不说话了,陈阳见一旁有小摊,就问女孩想喝点什么,女孩稍迟疑,勉强道:“水就好。”
陈阳过去买了两瓶矿泉水,分一瓶给女孩。女孩伸手接了,侧过身去,面向辽阔的大海。借着晕白的路灯光,陈阳瞧见她的脸庞尚泛着红晕,海风将她耳际的发吹起,十分动人,于是不敢多看,只得拧开了手上的矿泉水瓶盖,专心地喝起水来,却也不时地瞥一眼女孩的反应。
女孩却不急着喝水,望着前方出了一会儿神,方不紧不慢地拧开了瓶盖,却将矿泉水倾向海中,这一幕令陈阳十分诧异:“你——”
女孩侧过头来向他淡淡一笑,试图打消他的疑虑。待矿泉水倒出了约一半时,她方才将水瓶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你为什么要帮我?”陈阳正纳闷着,女孩突然转过身来面对了他问道。
陈阳稍稍压住自己的思虑,大方地笑道:“你我同校,当然得互相维护。”
女孩眉头一紧,疑道:“同校?你怎么知道?”
陈阳指了指女孩胸前淡绿色外套上的一个图标,说道:“这是我校青年志愿者协会的专用图章,市面上的衣服可没有这样的花纹,这是专门定做的吧。很好看!”
女孩刚刚平静下来的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缝上去的。见笑了!”
陈阳心动,赞许地点了点头,便道:“刚上任的校青协会长汪婷跟我是同乡,只是至今尚未见识,不过听众人说是一个有责任心、工作能力强、学习也好的全能女孩,真是令人佩服。你应该认识她吧!”
汪婷,女孩自然是认识的,于是稍稍侧着头重新打量起陈阳:“你是——”
陈阳这样说本是想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可话一出口,自觉未免有以大欺小、瞧不起人之嫌,听得女孩发问,便笑道:“我——无名小卒一个,未必值得认识。”女孩也随之一笑,道:“好啊!那我们就互不问姓名,互不报院系,喝完手中的这瓶水就散了吧!”陈阳觉得她的想法有趣,神情更是可爱,于是笑着答应她。
两人不再说话,互相背过身去,女孩面向晚间幽蓝深邃的大海,陈阳对着灯火迷离的城市夜色,各自不紧不慢地喝着手上的矿泉水,想着自己的心事。到底是女孩先喝完,因为她之前已倒去了好些。女孩笑着对陈阳摇了摇手上的空瓶子,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陈阳便向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目光重新聚焦在斑驳的光影里,一时情不自禁。
待陈阳再回过头时,女孩已经走远了,消失不见,他的心头不觉又牵起一丝留恋,脑海里回现出刚才女孩的笑容,他开始对女孩的提议感到有些懊恼了。呆了一会儿,口袋里手机的铃声响了,定了定神,装个笑脸去接电话:“我的秘书长大人,怎样了?”手机那边传来一个笑呵呵的男声:“您要的材料我大致准备好了,现已送到你的宿舍桌上。只是文艺外联部那边还差一份月末总结报告,我待会儿会再过去催催……”“嗯——不必太急。你叫他们做好了自己送过来就行,你也忙了一天了,注意休息。”陈阳操着平和的口音说道,这与刚才同女孩谈话时的口气大不同。“是是,好的——”那边应了几声后,陈阳便挂了手机,仰头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往回走,想到今晚又得忙一整夜了,不经加快了脚步,最后望了一眼这光影浮动的夜景。
闹钟响起的时候,是11:30。四人间的宿舍里只剩下陈阳一个人,在他躺着的床的下方是一张不大的书桌,桌上杂乱地铺开着各样的文件。被文件埋了大半个身子的笔记本电脑还开着,其显示屏右下角的QQ头像正不停地闪动,提示有新的邮件到来。而书桌左脚的地上则是一桶没吃完的方便面,红彤彤地可见放满了辣椒。
陈阳在闹钟响后,略一迟疑,就以最快的速度起床,穿衣,叠被子,洗漱,待一切料理妥当后,重新回到书桌前,匆匆将文件收拢到一块,移动鼠标快速的浏览了新到邮件的内容后,翻开这天的日历,上面密麻地写着当天的活动安排,他将右手食指赶到“活动11:30”的地方,知道自己已经旷了两堂主课、一堂实验课、一个校园文化周开幕式、一个本学院内部的月末总结报告会,当然里面很多内容都是重叠的,这表示他即便不睡到现在也不可能在一个时间内同时出现在两个以上的活动现场。但是不出席并不代表不参与,很多内容都得事后补上,以备学校高层查阅,好在当这到来之前他还有大量的时间,他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因此,他在寝室里散步似的走了几圈,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来帮助自己醒醒神,今早是什么时候睡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今年已有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晚上他就更不记得了。终于他关了电脑预备出门了,眼角的余光扫过书柜上角一支已几乎被文件、书本完全盖住的竹笛,他已经长久没有碰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了,竹笛孤零零的一角露出来,好像一双默默张望着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他无奈地别过头去,一拉寝室的门闩径直出去了。
陈阳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见了李岩,李岩作为校学生会的组织部长,昨晚也是熬了通宵,现在来吃午饭来了,两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相视而笑,一同上了食堂二楼。
点了几个菜后,陈阳与李岩面对着坐下来,笑呵呵地谈起话,根本就不像是熬了通宵的人,显得精力十足,思维活跃,毕竟他们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最近各部门都很忙吧?”陈阳盯着李岩的脸问道。
“是啊!青年节快到了吗,好多评比都是在这个时候。陈副主席你看今年的红旗团支部评比内容应重点放在哪些方面?”李岩小声问起。
“那周成凯、马宁两位的意思呢?”
“嗯,周副主席、马副主席的意思是先由主席团开会讨论后列出几项来,再交由学生会代表民主投票表决,这也是学生会以往一贯的做法。”
“那就这样去做吧,我也觉得挺好。相信刘主席那儿也会同意的!”
“嗯——”
陈阳见李岩似乎还有话要说,就催促道:“有什么请尽管说吧,只当是朋友间的闲谈。”
“我想能不能少立项些活动。嗯,我的意思是在评比“五四”红旗团支部时不要过分强调各部门举办活动的数量,而应把重点放在某一活动取得的成果上来——”李岩见陈阳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不再说下去,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本来就应该这样……”陈阳若有所思道。
听了陈阳的这句话,李岩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自从去年上面提出了‘多实践 少空谈’的指示后,去年在评红旗团支部的时候好些部门就是因为办的实践活动少而吃了亏。今年开学初,每个部门就至少有五个以上的活动策划送到我这来了,好些我都没敢批,还压在我这,各部门的负责人都催了我好几次了。”
“为什么不批?”陈阳脱口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猜出了一些。
“我承认有些活动策划做得确实不错,可是他们的想法也真够大胆的,不是存在较大的安全隐患,就是犯忌讳,何况——”
“李岩!”陈阳稍稍坐正身子。
“是。”李岩连忙应声。
“不管怎样,新活动多少得批几个,这个由你权衡。上面出了指示,需要看到响应,至于活动经费方面,我会想办法。”陈阳认真道。
李岩信服地点了点头,这时菜已经上齐,李岩接过服务员端上来的米饭,分一碗到陈阳的面前,笑道:“本周六可是校女生权益协会副会长大人的生日哦,准备好了吗,有表示了吗?”
“苏晴——”陈阳下意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眉头渐渐拧了上来,心中暗暗叫苦,想到昨晚出去买礼物的事结果泡汤,同时不禁想起了那个青协的女孩,眉头渐渐又舒展开来,嘴角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便问李岩:“有校青协的组织档案吗?”
李岩忽见陈副主席一时忧一时喜,不明所以,如实道:“青协那边的人事变动较大,各级会员的档案从来都不完整,不过相关负责人的底子都是可查的。”说完,仔细盯着陈阳的脸,因为不便询问原因,便试图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哦!那算了吧,就当我没问过——”陈阳说完又加了一句:“你知道,刚上任的青协会长汪婷好像是我同乡。”
“哦——”李岩点了点头,尽管觉得陈阳的脸上颇有些异样,却也不放在心上,专心吃起饭来,他是真的饿了。
静了一会儿,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开始谈别的话题,大多便是些互吐苦水的话,有些也是男孩子间的特定话题,两人关系很好,彼此少拘束。李岩性格比较直率,说得忘情了,嗓音开始哽咽起来,不多时便流下了泪,表示正被眼下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陈阳只得没好气地去宽慰他,心里暗暗叫苦,因为他每天只有中午宝贵的大约四十分钟是真正自己的时间,这通常是饭后的12:20—13:00,他喜欢用这段时间来休息放松,比如绕着小湖散步,一边思考一些问题或生活中的琐事,又或者坐到湖边的一个角落听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箫、吉他声,这是他打心底喜欢的。而从13:00—14:00,是例行的他的值日时间,他要安静地坐在学生办公室里,随时准备迎接那些前来寻求帮助的学生或是专程过来布置任务的领导、老师。用周成凯的话说就是一个小小军机处,半点含糊不得。经过三位尽职尽责的学生会副主席的努力,“军机处”成了学生信赖的求援所,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内解决大问题,从而避免好些祸事的发生。比如就曾有一个性格孤僻的学生来访,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的忧伤,并坦承有自杀的打算。那天值日的陈阳在受惊吓之余,不失冷静地开导他,直到孤僻的学生重新找回自信,露出笑容方才许他离开办公室,并果断地向学校方面禀报了此事,使那位学生成为校心理教育处重点关注的对象。后来的事陈阳就不知道了,只是有天他收到了一封感谢信,信上附着那位学生和他女友在一起的快乐照片。这件事也使陈阳倍受鼓舞,对自己的工作也更加用心了。
而现在已经是12:30了,他不可能在此时把李岩撂下,出于自己一贯的工作态度,何况他是自己的好同事、好朋友。于是,待李岩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陈阳就借口同他一起回寝室,直到看到他在床上躺下,方才心安。陈阳正要离开,李岩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认真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陈阳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苦笑道:“别这么肉麻了!”于是两人呵呵而笑。
从李岩的寝室出来,已是12:50,现在别说散步时间没了,还得加紧赶到学生办公室去。陈阳捉摸着走常路肯定是来不及了,但他知道有一条捷径可以直达目的地,只是这条路之前从未走过,而之所以不走也是大有原因的,也许这点留着以后叙述会容易叫人理解一些,尽管事实上它根本就不能让人理解。但他今天不得不决定走这条路了。
所谓捷径就是要穿过学校的一幢舞蹈馆楼,直线前往学生工作办公楼。舞蹈馆位于小湖一角,一处花树繁茂的僻静所在,是校艺术学院的教学楼之一,平时也大有舞蹈爱好者前往练舞,去的居多的自然是女生。
陈阳尽量快步而行,因为他的随身衣服与舞蹈馆格格不入,因此当他踏进舞蹈馆大厅的时候,还是吸引了不少在大厅里练习各类舞蹈者的目光。尽管局促,但他的经历也是颇丰的,因此能够尽量带着笑容走完全程。忽而,冷不丁的一只雪白的手臂搭上了他的肩,不等他有所反应,对面艳丽的女孩就甜甜地笑道:“帅哥,陪我跳一段舞怎样?”陈阳一时间难以分辨她是真心还是开玩笑,便礼节性地牵起她的手,吻了手背,认真道:“下次吧。我赶时间!”于是侧身让过,周围的学生倒也不怎么嬉笑,只是艳丽女孩微红着脸低头走开了。
在陈阳侧身的刹那间,眼前倏而闪入了一个人影,他心头本能的一震,是她!就在陈阳左手边的一间习舞教室,透过半开的窗子,他分明看见一个着古色白裙的女孩在房间中央的圆形地毯上练习一段古典舞的舞姿。这女孩便是他昨晚在商场遇见的那个人,他对她的印象出奇的深刻。白裙穿在女孩身上有说不出的美妙,随着女孩的舞蹈隐约地衬出她曼妙的身形。如果不是赶时间,陈阳一定会停下来凑过去跟她说几句话,最起码也会打个招呼,但他终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着头,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儿不愿离开,捕捉着女孩的每个瞬间,直到他最终走出了大厅。
这天在办公室里值日的陈阳似乎心喜异常,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坐立难安。小小的“军机处”常常就是一个不见人影、不闻人声的封闭角落,他在里头偷笑,皱眉,沮丧,包括自言自语,都显得是那样的单调。今天却在不经意间有了些不同,他在想那个女孩,一遍遍的想起。对于已经有了苏晴的他来说,如此刻意的去想象另外一个女孩肯定是种罪过,但他的潜意识对自己说,只是在这儿。这儿**静,太默默无闻了,以致于发生在这里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作数,况且那个女孩他还并不认识,就算接下来认识了,他只把对她的心思留在这儿又有什么不可。这样想着,时间过得很快,当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时,他才突然惊觉,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前往教学楼。
故事既然开了个头,就没有必要停止,他决定改变自己午间一向枯燥乏味的散步活动,而是专程前往舞蹈馆去看她练舞,如果她在的话,就一直待到不得不离开为止。校舞蹈馆,本院的同学没有特殊原因一般是敬而远之的,他也不怕被人发现,这本是一件十分单纯的事情,随意所致。
这天中午,他果然来了,女孩就在教室中央练舞。他装出一个过路者的姿态欣赏着舞蹈馆里的一切,各种舞蹈的姿态美、动作美。后来,他索性伏在那半开的窗口上,侧着头专心于女孩的一切了。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儿,谁会没来由地盯着这个几乎一动不动的人看呢。反而是周围的人对习舞教室里的女孩议论较多。站在陈阳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女生就小声议论着,不过陈阳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的谈话。
“这教室里的人是谁呀,凭什么能够一个人独占一间教室习舞?”
“樊馨!你不知道吗,她可是我们学校舞蹈第一人!”
“那不是该叫第一舞女了,”说话间,语气里甚有忌妒之意:“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这丫头?”
“她不是咱们艺术学院的——”
“什么!不是!”语调显得大为惊讶,但听来明显舒了一口气。
“怎么啦,心跳了,人家是天生的,我们算什么东西!”
陈阳听她们越说越不像,不禁回过头来冲她俩淡淡一笑,眼神中大有责备之意,两个女生惊觉,赶紧低着头走开了。陈阳仰头思索了一下,稍稍叹了口气,看表12:51,于是径直走出大厅,赶向学生办公室。
就这样过了几天,一向自视甚高的陈阳不知怎么在女孩面前渐渐自卑起来,他小心地在窗口守望着女孩,却怎么也不敢叫她看见,每当女孩稍稍将头偏过来时,他赶紧躲开,而一当女孩重新背过身去,他立刻又回到窗口观望。他观察到中午常与女孩在一起的还有她的音乐教师,一个年纪并不大的男人,带中度眼镜,很有学者气质。在练舞时通常是教师在一旁弹钢琴,女孩则依着节奏舞蹈,钢琴奏出的曲子很杂,不过陈阳大都能叫得出名字来,令人惊喜的是每当钢琴的节奏随机响起,女孩都能立刻领会,并随之跳出与音乐相合的舞蹈来,显然这都只是些例行的训练。陈阳心里由衷赞道:“舞蹈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
周六这天,正是女朋友苏晴的生日,陈阳的生活节奏却没有什么改变。双休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他只在早上的时候同时给苏晴发出了邮件和短信祝福,临时托人选购的礼物也只能在傍晚两人约好单独吃饭的时间上送到苏晴的手中。但苏晴却明显不太喜欢这样的安排,她喜欢热闹,希望能举办一个大的聚会,充分调动两人的社交关系,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到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中来。不过苏晴到底还是答应了陈阳的安排,自从两人正式确立关系后,她为陈阳真的收敛了很多。这点正是陈阳打心底感激的,于是他也试着尽量去迁就苏晴的各种小脾气以及种种口是心非的措辞。
现在陈阳心里所想的却是樊馨在周末的中午是否还会出现在舞蹈馆里练舞,他在心里是十分感激这个女孩的,因为自与她相遇以后,每天中午的值日时间就容易多了。他不会再面对悄无人声的小小角落、狭隘逼仄的破旧墙壁抓狂,所谓学生的办公室与老师的办公室比起来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像往常一样,陈阳信步而来,周末的舞蹈馆人多了不少。当陈阳再次出现在窗前的时候,发现偌大的一间教室空了,只因为少了女孩就好像少了全部一样。只是那个音乐教师依然坐在那儿单调地弹着乐曲。陈阳说不出自己心头为什会感到这般的失落,本来他就暗暗对自己说过这样的偷窥一定不会长久,迟早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认识她,交她这个朋友。只是那样的话,他会觉得比不曾遇见她更好。也许他心里确曾有过一些隐蔽的奢望。
他这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手机的铃声突然想起,他好容易平静了一下心情,终于接了电话:“李荣,什么事?”
“你现在哪儿?青协那边来人叫你立刻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
“我,嗯——我正要去值日办公室。我马上过来!”不等挂电话,陈阳便立刻往回跑,直到在北区宿舍楼下的过道里碰见了等候的李荣和站在李荣身旁的一位低年级的女生。
“什么要紧事?”陈阳急问李荣。
李荣示意站在一旁的女生道:“这位是陈阳学长,现任校学生会的副主席,你把要传达的话都跟陈阳学长汇报吧,简要紧的说。”
“是!”女生向陈阳稍稍鞠了个躬,自我介绍到:“我是学校青年志愿者协会的干事,受我们会长的派遣,请陈阳学长前往督查我会本周末举办的一次下乡活动——”
不等女生说完,作为校学生会秘书长的李荣就摆摆手道:“什么活动?叫组织部长李岩派个干事过去就行了,干吗要惊动陈副主席。”
女生忙道:“本次活动不比以往,学校方面非常重视。汪会长说学生会刘主席指明要求主席团至少得出一个人全程监控此次活动,否则活动就不准实施。”
“哦?有这样的事?”李荣表示怀疑道。
陈阳却多少猜出了一些,笑道:“学校方面是非常重视,但更担心活动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所以才要比较有经验的主席团员随行监控,确保安全。”
李荣恍然大悟,原来此项活动之前就被组织部长李岩批示“因存在较大安全隐患,不予采纳”,可新上任的青协会长汪婷却想做出些新成绩来,于是直接将活动策划递到了主席老师那儿,刘主席不愿打击新会长的积极性,于是说出了要至少一名主席团人员全程监控的托词,指望她的三个副主席向她晓之以理,使她自行打消这个计划。李荣记起之前李岩好像跟他说起过这事,于是更加确信无疑,于是笑着问女生:“那你们青协除了请陈副主席,还有请过周成凯与马宁两位副主席吗?”
“是的,我都请过了。可是周副主席与马副主席都说很忙抽不出时间,还要求我们汪会长在这个活动策划上再斟酌斟酌。”女孩有些失望道。
“我想你们汪会长就很应该听从周副主席与马副主席的意见吗!”李荣有些乐了,继而转过身来小声问陈阳:“她汪婷应该不笨吧?”
“什么?”女孩嘀咕道。
“她才不笨哩!”陈阳没好气道:“她是想假戏真做!”
“什么?”女孩更疑了。
“你只要拒绝她,戏就做不起来。”李荣提醒道。
“那我该怎么说呢?”陈阳问李荣。
“你还不好说吗?理由现成的。苏晴——”李荣坏笑道。
陈阳怒视了他一眼,想了想,转过身来直面青协女生道:“是这样的,你跟你们汪会长说,我感谢她的邀请,但是实在不巧得紧,我——”
不等陈阳把话说完,面前的女生突然双手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笑道:“我们汪会长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嘱咐我一定要把你拉到她面前,有什么理由你当面告诉她。”
陈阳可没料到有这遭,一时间手足无措,一旁的李荣也傻了眼,眼见陈副主席被一个干事拉出了好几步远,匆忙间也救不得,待完全反应过来,却哈哈大笑起来:“副主席!你就放心去跟汪婷好说歹说去吧,反正人家又不会吃掉你。我下午还有一个讲话稿要写,恕不奉陪了哟!”
待得李荣走远,眼见只剩下自己和这位青协干事,她又仍将自己的胳膊抓得紧紧的,陈阳是过来人,不忍叫这位小干事为难,只得道:“哎哎!你先放开我,我跟你走便是!”女生看着陈阳的脸,相信了他的话,就撒开了手,低头道:“对不起,学长!”陈阳见她摸样可怜,便宽慰她:“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了。汪婷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女生转而欢喜,忙笑道:“汪会长正在校门口等着哩!”
“校门口?”陈阳心里一阵犯难,不知道这位新会长在搞什么鬼,不管怎么说,心里已经开始组织起拒辞来。走着走着,陈阳隐隐有些不安,便想从女生嘴里套出些话来。但这位女生却总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约两米左右的地方,他快女生就快,他慢女生就慢,好几次他停下来,想放她赶上来,可她也跟着停住,并满眼期望地看着他,陈阳便不再考虑什么,硬着头皮走下去。
好容易到了校门口,原本走在身后的女生却突然跑上前去,与正前方不远处的一群男女学生会合。哈!陈阳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计谋。只见校道上整齐地停着两辆长途客车,年轻的志愿者们列队而站。不等陈阳走近,为首一个颀长女生笑着迎了上来。
“你好!我是汪婷,请多多指教!”说话间这位面庞清秀的女孩子友好地伸出了右手。
陈阳颇为不满地与她拉了手,身子凑上前去,低声道:“想不到咱同山出了这么个会使手段的青协会长。”
“那就请老乡赏个脸吧!”说话间,汪婷向身后的众志愿者们招了下手,于是全体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陈阳一把撒开汪婷的手,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之所以不批你的活动策划是有原因的,你倒好,竟敢先斩后奏。”
汪婷假装听不懂陈阳的话,委屈道:“刘主席说只要主席团出人全程监控,活动就能按计划实施,现在人我已经请来了,怎么是先斩后奏呢?”
陈阳却不吃这一套,正告她:“你应该知道没有老师的陪同私自带一群学生到边远的山区去是很危险的。况且你在策划书里提到的那个什么瑶山是地震的多发地,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会一辈子内疚的。”陈阳这么说是希望能够吓住她,不过看这阵势出行恐怕是在所难免了,这样想来眉头不免越拧越紧。
汪婷见陈阳似仍有顾虑,于是耐心地解释道:“瑶山虽是地震多发地区,可正是这样那儿的人们才越发需要帮助,我们此次下乡的目的是了解当地的民情,关爱辅导当地的留守儿童,如果做得好的话,将非常有意义。至于你说的安全问题,就算你不相信我们的组织能力,也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呀。如果陈大哥连这点都不能保证的话,如何能够在大二年级就当上校会的副主席呢?”
陈阳心中感动,在同山地区,女孩子将比自己大的男子叫“大哥”,以示亲近,既然汪婷都开口叫他大哥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拒绝了,否则就真的是不近人情了,只得松了口,指了指她身后列队而站的学生道:“这些都是你的人啦?”汪婷知他已经应允,当即笑道:“还请陈副主席检阅。”
陈阳依言在队伍前排的志愿者身前一一走过,却突然定住了脚步,他在第二排靠左的位置上看见了樊馨,樊馨也正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眼光中颇有惊疑之色。陈阳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这份复杂很快反应在他的眼神中,虽然他此前一直有偷看她,但此番猝然相见,多少叫他有些措手不及,在樊馨的直视下,他有些心虚,就像自己的不光彩举动在这一瞬间被她洞穿,这次相见是前来兴师问罪的了。于是他又尽量想象他与樊馨只是在那晚偶遇之后的意外重逢,这本是一件高兴的事,他将心思放在她此刻的模样上来,他见她的胸前仍是两只麻花辫,不过这次女孩用些红的发绳扎住秀发,好使自己看来更朴素些,比起那晚,白天里的女孩显得更加自然,绝少拘束,比陈阳想象中更加动人,陈阳嘴角不知觉地浮现出笑容,女孩则稍稍侧过头去,不再与陈阳正面直视。
陈阳并不介意,回头对站在身旁的汪婷道:“是不是该登车了!”汪婷至此如释重负,一挥手冲大伙道:“登车了!”
于是,队伍立即分成两队分别涌上两辆长途客车。陈阳心中暗道看来果然是早有准备了。这时汪婷凑过来笑问陈阳:“您老预备乘哪辆车呢?”
陈阳回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早就给我预备好位置了吧,活动是你策划的,我听从你的指挥。”
汪婷得意道:“那就只好委屈你与我同车喽。”
“这样也好,我还有些具体的事情要问问你。你知道,安全第一!嗯,这样吧,你先上车,我打个电话就过来。”
“那你快点啊。”
陈阳苦笑一下,拨通了李荣的电话:“李荣,今天中午我可能不方便去值日了,你能代我一天吗?”听说是值日,电话那边立刻不吭声了,众所周知,值日是一件大苦差。陈阳也不好为难他,只得道:“那你起码得帮我在办公室的门上贴张‘今日因事取消值日’的条子吧——”一听说不必值日,李荣满口答应:“好好,小事一桩!”“还有——今天下午所有关于我的活动全部取消,不能取消的叫李岩代我。记住了吗?”“是。您这是有事吗?”陈阳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哪里知道她青协会长汪婷竟是我同乡,这不成人家大哥了吗!”电话那边的李荣哈哈大笑起来,心道:这下你有苦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