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宫里人心正慌乱,皇上病情未明,却额头淌血地被侍卫扶了出来,糁死人的冬雷一个炸得比一个响,把守在体仁宫外的官员们个个吓得脸无血色,仿佛天都快塌下来了。

侍卫们躬身一退,在寒风中哆嗦了半天的官员们都围了上来,大多数人不敢乱吭声,只神态恭谨小心,竖着耳朵听咏善开口,偶尔几个胆量大点的,张了嘴也欲语还休地说个半截话。

“殿……殿下?”

“里头……”

“皇上他……”

年轻的僵了似的站了半晌,森冷的风刮在颊上,似乎让他清醒了点。多时,他抬起黑白分明而不失锐利的眼,缓缓扫了一遭。

温和而带有隐隐压制性的目光,在这时候却格外有了仿佛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安静下来,咏善才矜持地开口,“父皇身子不安,已经让陈太医请过脉了,正歇着。诸位都是国家重臣,各有各该干的事,别在这里等着了,等父皇好些了,再去请安吧。”

低沉语气,却藏着往日那般沉静气度,看起来只是有些难过。

瞧着这年纪轻轻的王子,众人竟不由自主松了一点,绷紧的神经稍得舒缓。

便有人小声地问,“殿下的额头,不知要不要……”

“哦。”咏善举起手抚了一下额前,皮肤冻得木木的,也不觉得疼,大概天冷,血凝得很快,摸过后指尖还是干的,苦涩地笑道,“我要留在里面侍奉膝下,父皇不允,磕头磕得重了,这体仁宫的金砖地,呵,一时失态,倒让人笑话……”

“不不,父子连心啊。”

“真是纯孝。”

咏善心事重重,无暇听众人感叹,举目看看头顶,太阳被遮在云后,雪没有下来,天地间仍冷得带上了杀气。

这一刻,也不知道该去哪好。

回殿?碰见咏棋,又该怎么发落?咏善知道自己总要做点什么,可还没有想好,越是心急如焚,越不能乱下决定,没决定之前,反而不见面的好。

淑妃那边,多半也在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盼着消息。

咏善潜意识地觉得过去之后,母妃又会给他出点难题,乱上加乱。

他在宫门前不声响地站着,脸上逸出一点少见的惆怅,众人不知他心事,都以为他是为了炎帝的病情忧虑,叹了几声,都不敢擅离。这是在未来新君面前表忠心的最佳机会,有点脑子的大臣都默默陪他在冷风里呆着。

怔了片刻,陈太医远远拖着脚步过来,看见咏善额上的血迹,不由微愕。他从众人那分开一条道,挤了过来,苍老的嗓子一字一字地低道,“站在风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脸上还带着血,让微臣给殿下包一下吧。”

将咏善请到外廊处一间小屋里。

那是在体仁宫值夜的太医专用的地方,也烧着炭火,还有准备好的药箱棉布。预备给炎帝使的,当然都是最好的东西。

陈太医把侍候的小内侍都打发出去,请咏善坐下,亲自取了温水,帮他洗净上药。

咏善默默让他处置,脸庞宛如硬玉雕琢出来似的,一丝纹都没变过,睁着漆黑如星的眼,复杂地瞅着动作老迈的陈太医取水、抹伤口、开箱取药膏。

“陈太医。”凝结似的沉默中,咏善忽然难以查觉地动了动唇。

“殿下。”

咏善黑眸闪烁不定,直瞅着这苍老的臣子,半晌才语气极轻地问,“这伤,好得了吗?”

陈太医慈祥地看着他,缓缓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啊?殿下还年轻,这么一点小伤,几天就全好了。微臣说一句大胆的话,殿下你的身子骨硬朗,比皇上年轻那会还硬朗呢。”

“会留疤吗?”

“看吧。”

“看什么?”

陈太医一边和咏善对答,一边手也没停下,熟练地往咏善额上抹着止血消痛的药膏,无可无不可地道,“看伤口养得怎样。养得好,就不会留疤。殿下这几日可不要乱挠,养得不好,真会留下个小疙瘩。”

咏善深深看他一眼,唇角慢慢地弯起一点,英俊的脸庞,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了。

他仿佛比刚才舒缓了不少,闲话家常似的问,“在宫里常见面的,倒没试过和你聊天。家里头几个孩子?”

“没有。”

“怎么?”

“呵呵,微臣年轻时也荒唐过啊。一个夫人,四个小妾,可是……”陈太医自嘲地笑了笑,“骨血单薄,好不容易三妾生了个儿子,两个月不到就夭折了。”

咏善黯然,陪他叹了一声。

陈太医也只是郁郁了片刻,又皱着脸笑了笑,以过来人的口气道,“也是命,其实仔细想想,说不定是好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个儿女不是前世的讨债鬼呢?生下来就要看顾着,活着的时候怕他们出事,就算一辈子花尽心血,保着他们平安,到头来,还要忧着自己一闭眼,家里就翻了天,夫人小妾,嫡出的庶出的,儿子女儿的,自家人打起来才更伤筋动骨。唉,家业越大,越是烦恼。做人不容易。”

咏善没了声响,把这老臣子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咀嚼,象含了颗千斤重的橄榄似的。

半日,才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应道,“嗯,是不容易。”

陈太医帮他抹了药膏,在上面包了纱布,叮嘱了两句不可沾水记得换药之类的,就蹒跚着走了。

咏善出了烧起炭火的小房,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冻得他微微皱眉。他已经想好了不去找淑妃自寻烦恼,索性径直回了殿。

常得富瞧他一大早跟着咏临赶去见炎帝,回来的时候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又不敢乱问,走路时连腰都是半躬的。

宫女内侍们见了总管如此,自然个个小心,几乎都是跪着侍候。

咏善进书房坐了,接过热茶啜了两口,看不到底的黑眸盯着房门,幽幽发了一会呆,回过神来,瞅见常得富那个模样,却轻轻笑了,“看你这样子,见了鬼吗?咏棋醒了没有?”

他一开口,常得富才悄悄松了口气,凑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刚醒,梳洗过了。小的见今天变冷了,还是呆在房里暖和,请他先在房里坐坐,看点书。要有别的事,等殿下回来再说。”

“吃东西了吗?”

“吃了,这都是预备好的,炉子上炖的,里面……”

“得了。我问一句,你答上一堆,这么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都和我说。”咏善淡淡截了他的话,沉吟着问,“他在房里?”

“是。”

咏善不再理会常得富,站起来,向不久前才渡过了他生命中最甜蜜一刻的寝房走去。

房中温暖如春。

似乎窗和门的挂毯都换上双层的了,咏善一入门,顷刻象浸润在温水里似的。

咏棋背对着房门,半歪在长长的铺了厚垫的热炕上看书,感到房门打开时偷逸进来的一阵冷风,不由回头。

看见是咏善回来了,眼睛微微流出欣喜,刹那间亮了亮,看清之后,目光又变得诧异,象要开口问什么。咏善等着他说话,咏棋却咬着唇,把什么都收敛了,涨红着脸,转回去装作专心地看书。

“看什么呢?”咏善脱了身上的貂皮坎肩,走到他背后侧着脖子看。

咏棋似乎想起昨晚的事,连眼神都不敢和咏善稍碰,听他问起,只把手里的书翻到前头,让他看书皮上的字。

咏善笑起来,柔声道,“哥哥真勤快,大冷的冬天,还忍着风霜读老庄。”

他的从容自若,让咏棋不再象开始那样不自然。

“这里面很暖和,哪有什么风霜?”咏棋温婉的嗓音仍是很好听,“我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要再听王太傅的课,预先看一下,要是被他问了,也不会什么也答不上。”他忽然把话拐了个弯,问咏善,“你额头怎么了?”

咏善轻描淡写道,“最近三灾六旺的,不是伤了腿就是碰了头。哥哥的脖子好点没有。”一边问着,一边手摸上咏棋软软白白的脖子。

咏棋怕痒似的一缩,脖子也红了起来,“别这样,太不规矩。”

“再不规矩的事都做了,还怕这么一点?”咏善暧昧地笑了,能把人熏醉的目光仿佛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他就用这种目光压迫着咏棋,似笑非笑地缓缓靠近,坐上暖炕,一点一点挨得咏棋紧紧地,低声问,“哥哥昨晚到底来了多少次?我本来想数的,后来忙得都忘了。”

咏棋不敢和令他胆战心惊的灼热视线对迎,尴尬地别过脸躲开。脖子上痒痒的,有人把指尖贴在肌肤上慢慢地摩挲,让他联想起昨晚被一遍一遍揉搓挤压的快感。

他颤栗起来,咬着牙忍耐似的屏着呼吸。

“哥哥答应给我的字呢?写了吗?”咏善在他耳边,低声问。

“嗯。”

“在哪?给我看看。”

咏棋还是扭着头,极不自然地伸出一个指头,往靠床头的小柜子方向指了指,低声道,“我给你拿来。”

他想趁机逃跑的意图被咏善看穿了。

咏善抱住他,狠狠亲了两记,“不敢劳动哥哥,我拿就好。”

亲自去拿了小柜子上的白色卷轴,生怕咏棋不见了似的回到原来的位置,一手搂着咏棋,一手把卷轴在厚褥上放了,在两人眼前缓缓摊开,轻轻笑道,“让我瞧瞧哥哥写了什么,这是难得的彩头,可不能随便敷衍,有一个笔画写得不好,也要重来的……”边说,边垂眼去看展开的卷轴,脸上的笑容猛地凝住了。

咏棋确实没有敷衍,一笔一画都写得很用心。

上好的宣纸,白底黑字,自上而下,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圣人不仁。

咏棋察觉身边的人骤然一僵,心脏不由自主就微微一缩,转过脸看着咏善,疑惑又不安地问,“写得不入眼么?”

咏善沉默着。

咏棋看见他这模样,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泛了起来,四肢不听使唤似的想往里逃。咏善牢牢钳住他的腰,手臂仿佛铁铸似的,死死盯着那幅字,不一会,又缓缓展开一个浅笑,问咏棋,“哥哥的字,当然是好的。不过怎么就挑了这一句来写呢?”

咏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片刻,下巴才朝着摆在一边的那本书示意般的扬了一下,道,“不知道写什么好,随手翻了翻,挑一句就写上了。你要是不喜欢这句,我挑《孟子》里的,再给你写一幅?”

咏善失笑,“才不要《孟子》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必罚哥哥重写一幅,就要佳偶天成这四个字。”

咏棋窘得要命,低头道,“又胡说八道。”

这样一搅和,惧意却不翼而飞了。他看着咏善把卷轴收起来搁在一边,忍不住问,“我可以去看母妃吗?你昨日答应过的。”

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瞅着咏善。

新的脸上,又出现了常有的,那种咏棋瞧不懂的复杂表情。

咏善沉默着,眼看着咏棋的憧憬越来越明显,信心却因为他的沉默而越来越动摇,央求之意越来越悲切,才捉弄够了似的莞尔一笑,“我可是,一言九鼎的。”

咏棋原本有些担忧的眼睛,顿时愉快的明亮起来。

“现在可以?”

“嗯。”咏善微笑道,“去吧。路上风大,哥哥,小心点了。”

咏棋感激涕零,连忙换衣服出门。

咏善亲笔写了一张纸条命人带过去,让侍卫们给咏棋放行,见咏棋急切地想要出门,又把咏棋唤住,上下打量一番,摸摸他身上的衣服,觉得还可以,又去捏披风的厚度,随口道,“太单薄了,该换件厚的。来人,弄件毛领子厚实的来。”

咏棋一身穿戴整齐,不但不冷,还觉得有点闷热,刚要婉拒,早有内侍双手递了一件厚的上来。

他脾气温和,想了想不应这个时候和咏善过不去,接过来默默换了。

咏善这才挥挥手,“去吧。”

咏棋见他这样和善,瞧他的眼神也比往常改了许多,圆润的眼睛瞅了他一下,竟似有些不舍,两人静静对望片刻,咏棋才转头去了。

到了门外,失去地龙和热炕的庇护,迎面就窜来一股寒气把他浑身上下给裹了。

咏棋仿佛从暖炉旁猛地跌入了冰窟窿,冻得一阵乱颤,呼出口的气都是白雾雾的。

这才知道房里房外真是天差地别,幸亏咏善想的周到,要他换了件厚的才出来,不然真要冻病了。

常得富小跑着追过来,笑着行礼道,“殿下吩咐了,由小的护送咏棋殿下过去。暖轿已经备好,就等在门外。唉哟,这天冷得厉害,恐怕又有一场好雪了。”

咏棋抬头看看,果然阴沉沉,随时都会翻脸似的。

他心焦去见丽妃,也不太理会天气,拢着厚厚的披风就往殿门外走,上了暖轿,看着景物一路移动,穿宫越院。

离开一段日子,从小在这长大的咏棋觉得庞大复杂的王宫陌生了不少,景致虽然没多大改变,可已物是人非。

如今去看母妃,也不再是往日熟悉的那条路。

他在轿中,看着内侍们把他抬往陌生的方向,路弯弯曲曲,越走越偏,轿子外面也不再有自己的亲随,只有一个常得富搓手呵气地跟着,身不由己的感觉油然而生。

边感叹着,暖轿已经停在一个荒僻得吓人的宫殿前门。殿门上昔日挂牌匾的地方空着,门上猩红的漆多年来冻裂了,东掉一块西掉一块,沿着墙边一溜过的枯死的荒草,说不出的死气沉沉。

只有门外几个持剑凶恶的王宫侍卫,才令人联想到里面还住着活人。

这就是冷宫了。

咏棋只扫一眼,已难过得几乎泪下,母亲昔日荣华富贵,暖玉红香,锦衣玉食,多少人排着队奉承,如今竟关到这里。

常得富见他脸色黯然,不敢多嘴,先上前向守卫的侍卫头子打个招呼,公事公办,亮出当今亲写的放行条。

交涉好了,才过来向出了轿子的咏棋请示,“都说好了,殿下这就进去吗?”

咏棋唯恐一开口,就泄了哭音,默默点了点头,朝第一次见到的冷宫里面走。

宫里规矩多,丽妃是被打发到冷宫中的妃嫔,常得富这没关系的内侍身份,是不能面见的,跟着咏棋到了殿门前,他就被侍卫们拦住了,只能在门外等着。

冷宫采用了和体仁宫一样的制度,里头侍卫分了几重,一层一层,各有职守,绝不许有一丝弄混。

入了殿门,里进又是另一群侍卫。

大概也看过了先递进来的手书,侍卫并没有刁难,请咏棋在大本子上勾了个名,解释道,“这是个最怕出乱子的地方,不管谁进出,都要签字画押的。里外规矩严,我也不便带路,殿下请自行进去吧。”打个手势,请咏棋往里走。

咏棋一个人进去,过了最外头的廊子,才隐约看出这里的格局和一般宫殿也差不多,只是荒芜凄凉多了。

越往里走,越没人气,如了鬼域一般,阴森森。

雕梁画栋,褪色残旧起来,原来更显惨不忍睹。

咏棋独自走了一阵,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主房一点人烟都没有,不知丽妃究竟在哪。他看着远近重叠的破烂屋檐,心里酸酸的,踌躇了一会,继续一间一间去寻,眼角看见什么东西动了动,觅着方向寻了过来。

一间不起眼的侧厢门外,有个穿布裙的女人正弯着腰起炉子,被炉里涌出来的一阵黑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咏棋悄悄走过去,搬着脖子仔细瞅了片刻,低声试着唤道,“清怡?”

那背影一僵,猛地弹了起来转身,凝了半晌,才确认了似的道,“殿下来了。”低缓的语调,掩不住的激动,说了这么四字,空气中绷得紧紧的弦,仿佛呜咽着似的慢慢松开了。

清怡是丽妃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丽妃入宫,第一个分到身边侍候的就是她,看着丽妃得宠、受孕、生下咏棋、差点成为天下之母,又看着丽妃一头栽倒,二十多年下来,一天也没离过丽妃。

咏棋是被她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是熟悉亲昵得不能和外人比。

两人一照面,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当年今日,只余唏嘘,千万愁绪被勾起来,只是刹那间的事。

愣了一会神,清怡才吐了一口气,低声问,“殿下来探望娘娘吗?”

咏棋黯然地点点头,问,“母妃还好吗?”

清怡挤出个苦笑,“这些事……怎么好得起来?不过娘娘身子暂时还挺得住。”慈爱地端详咏棋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叹道,“上次见到殿下时,殿下还是身份……唉。”

当日咏棋被废,炎帝处置得雷厉风行,不动则己,一动就掀了全局,一日几道圣旨,废咏棋,发落丽妃,打压宋家。

帝王手掌一翻,压下来力愈千钧。

母子骨肉连面都没有见上,就一个关了冷宫,一个押往封地,见不得面,连通个报平安的书信,都惹出了大祸,导致咏棋进了内惩院。

想起炎帝的无情,咏棋就不由心惊。

他不想多说,叹了口气问,“母妃在哪?我想向她老人家请安。”

“殿下请跟我来。”

清怡把他领进一个不远的厢房,到了门外,指着里头,“娘娘在里面,殿下请自行进去吧。”转回去继续弄她的炉子。

咏棋跨过矮矮门槛,心情既焦切,又有些胆怯,越快见到母亲,越不禁生出些无端的畏惧,象怕见到什么不忍心的惨事。

这厢房还算大,里面阴沉沉,窗上不知模了纸还是挂了吊毯,纵使在大晴天,也未必能透进光来。

咏棋一边走,一边努力朝里头看,进了黑闷闷的地方,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原地懵了一会,眼角一跳,才骤然发现一个窈窕单薄的人影就坐在右手边的软椅上。

那眉眼端容,正是母亲丽妃!

“母亲!”咏棋失声叫起来,扑通跪下。

他当被废,封王又被打入内惩院,和丽妃分别后历经风浪,这次见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象从前那般无用,在母亲面前小孩似的痛哭。

但看过冷宫里活坟墓般的模样,再一看端庄高贵的母亲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半旧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厢房里,悲从中来,怎么忍得住?

“母亲……儿子来看你了……”咏棋跪下,抱住丽妃的双腿,顿时泪入雨下,断断续续啜泣,“……儿子没用,让您受苦了……母亲……”

他不肯放声,哽哽咽咽压着哭声,肺里喉咙里更加抽痛得难受,哭到后来,脊背猛弓起来,止不住一阵一阵颤抖。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这里是冷宫,比哪都清净。你别压着,尽管放声哭吧。”

“母亲!”咏棋抬起头。

丽妃依然美丽标致的脸庞跳入他湿漉漉的眼帘,咏棋这才发现,母亲脸上也静静挂着两道泪痕。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生性好强的母亲流泪,伤心更甚,手忙脚乱用袖子帮丽妃拭泪,难过地道,“是儿子不好,过来了,倒让母亲伤心。”

丽妃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怎么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宫变之后,母子二人头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毫无生气的冷宫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冻,这儿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仿佛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丽妃和咏棋默默坐了一会,把眼泪擦干了,才开始低着嗓子说话。

似乎谁都不想提那一字输满盘落索的往事,丽妃一句一句,只依着她做娘的身份,问咏棋离别后的起居饮食,听咏棋说炎帝下旨,给他寻了个南林王妃,已经奉旨成婚,丽妃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毕竟也有媳妇儿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见。”

又问起咏棋在内惩院有没有受委屈。

咏棋顿时心虚起来,想到在那里被咏善绑起来肆意狎玩侵犯,还有昨夜自作孽的风流丑事,根本不敢去看丽妃的脸,低头嗫嚅道,“父皇仁慈,儿子已经被放出来了,并没吃什么苦头。如今奉旨反省,暂住在殿里,和咏善一起读书。”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丽妃的脸色。

如今已身在冷宫的丽妃素面朝天,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抹,肌肤却仍是晶莹剔透,一双丹凤眼高高吊起,留着几分昔日的尊贵。

光线黯淡,咏棋瞧着母亲的侧脸朦朦胧胧,如往常般的不动声色,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象被窥破的心虚,只好问,“不知……母亲这些日子……还好吗?听清怡说,母亲身体还不错……”

丽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这的日子,比起你来,还算不错的。”目光向咏棋扫来,怜惜着轻轻叹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母亲又怎会不知道?”

咏棋怔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颤抖起来。

丽妃伸手过来,紧紧把他的手握了握,压低了声音,“咏棋,上次母亲派了个人去殿,你见着了没有?”

咏棋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幸亏见着了。”丽妃松了口气,感慨着道,“这冷宫,真是个难寻破绽的地方,传个消息不容易。你母亲在宫里头呆了二十多年,栽培了许多人,如今紧要关头能用上的,也只有这么一两个了。”

默默了一会。

丽妃又低声问,“他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咏棋抿着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照他说的做了吗?”丽妃追着加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轻,咏棋的身躯却仍是震了一下。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抬起头看看丽妃,羞愧地道,“儿子没用,那里人多眼杂,咏善把要紧东西都藏起来了,而且儿子……母亲,那东西,我找不到。”

他说完,垂下眼看着足尖,静静等着丽妃发怒。

丽妃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略带失望地开口,很轻地疑惑了一句,“藏起来了?那是殿,你过去就住在那。哪里能藏东西,你不知道?”

“我……母亲,我……”

“你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咏棋逃避着丽妃的目光,为难地张了张唇,“母亲,这……这事……”

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象要丢开他一样,咏棋的心象被什么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缩的手,只好大着胆子道,“事已至此,母亲就不要再斗气了。咏善如今是,他答应了放过母亲的,咏临也回宫了,母亲知道儿子向来和他交好。这两个兄弟在,想来……想来不会为难我们,说不定将来连舅舅也一并饶了。母亲,母亲,你听儿子说,那日咏善出门,孩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见恭无悔,再说,他就算手里有恭无悔写过的东西,偷过来又有什么用处?只会给母亲惹祸啊。您……您就听儿子一次吧……”

丽妃听他说完,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怔怔地,眼泪又忽地涌了出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脸庞。

咏棋被吓住了,不敢再坐,连忙又跪下来,仰头央道,“母亲,您不要生气,您听听儿子的话,母亲,您别恨儿子……”

丽妃嘴抿得死紧,仿佛心底的悲苦绝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这最后一关守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双臂一伸,把膝下跪着的儿子紧紧搂住。

母子两人偎依在一起,象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母亲谁都会恨,独独不会恨你。”丽妃颤着手,语气却低缓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了,想不通这些宫里的狠毒心肠,给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明白。我可怜的孩子,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他怎么就生在帝王家呢?”

咏棋似懂非懂,心里一阵难受过一阵,不禁道,“母亲,您不要这样……那恭无悔写的东西也没什么要紧,您为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没什么要紧?那你就是看过了?”

咏棋顿时语塞,狼狈地逃开丽妃的视线。

丽妃看了他一会,无可奈何道,“咏棋,母亲都到这地步了,还会想着和淑妃斗气吗?你不懂当母亲的心,天下当母亲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眼里都揉不得沙子,咏棋,你就是淑妃眼里的沙子,她饶不过你。你明白吗?”

咏棋微惊。

他也不是傻子,丽妃一点,他多少也明白过来了。

不说别的,也不说他前的身份,仅仅咏善和他的事,淑妃就放不过他。

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容忍这样的事?

可是……

“母亲,咏善他说过……”

“别管咏善说过什么!他就算说了,你会信?”

“我……”咏棋欲言又止。

很多指头捏着一点点的肉在心上恶狠狠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他脏腑之间,毒一样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这危险最终落到谁头上,宫里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害。

自己的母亲首先是要保全的,咏临也不该出事。

可咏善呢?

咏善虽然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待他却真和别人不同。咏棋惊惶地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咏善怀里睡着,是呆在宫里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种疼惜珍视,和母亲丽妃往日给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从小对丽妃就又敬又爱又怕,如今落难,反而比昔日更为亲厚,毕竟母子连心,都这个田地了,难道还要尔虞我诈,不能说上一句贴心的话?

咏棋想了又想,抬起头,又垂下眼,反复了几次,最后摸索着,轻轻握着丽妃的手,孩子似的,恳切央求般,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是有一点信的。”

他想着这样说出来,丽妃纵使脾气再好,接下来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

不料丽妃听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来投在他脸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咏棋。”

“在。”

丽妃轻声问,“你不想咏善象你一样出事,被废,遭你一样的罪,对吗?”

咏棋生性怯弱,这个时候,诛心之问却是一个也逃不过的。

他浑身颤着,跪在丽妃面前,张皇地思索一下,仿佛背叛了丽妃似的,极内疚地点了点头。

丽妃却早料到了,竟然只叹了一口气,又幽幽问,“若母亲和咏善之间,必得有一个人死,你挑谁死?”

咏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头,伤心欲绝地看着丽妃,“母亲,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和丽妃酷似的柔美脸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母亲不逼你,不逼你。”丽妃看得不忍,抚着他的脸庞,柔声哄道,“孩子,你心底这么柔善,母亲怎么会狠心逼你。这道题,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咏善的。”

咏棋震惊。

丽妃缓缓道,“咏善已是,皇上身体不行了,一驾崩,咏善就会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个时候,太后不会让我活着,也不会让你活着。咏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对着干。你要让咏善挑,问他挑谁,你死,还是他的母亲死。”

“不,不不……”咏棋慌乱地摇头,“不会这样的,母亲你……”

“那个时候,我早就活不成了。”丽妃凄然惨笑,“不过没什么,只要你能活着,我就瞑目了。”

“母亲,不会这样的……”

“向来是这样的。”丽妃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没能斩草除根的,那是因为势均力敌,她做不到。等她有这个分量了,自然会动手。”

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用耳语般的低低声音问,“咏棋,你知道昨天淑妃来过这里吗?”

咏棋茫然地摇头,“她来干什么?她……她有没有对母妃……”

“她还不是皇后呢,东西没到手,怎么敢轻举妄动?”丽妃不屑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却还是没胆量自己动手,这个女人,是来谈条件的。”

“谈什么条件?”

“她给我了一个承诺。”

咏棋隐隐觉得不妥,追问道,“什么承诺?”

“她答应我,”丽妃高深莫测地弯起唇,“只要我三日内自行了结,日后她登上太后位,会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回南林的封地,过你的日子。”

咏棋大惊失色,又气又恨,“这算什么条件?母亲,我要告诉父皇去,她竟然……”

“当然是条件,还是个不错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话不说,就挂绳子上吊。”丽妃淡然自若,目光慢慢变得厉害起来,冷冷一笑,“可她的为人,我实在太清楚了。哼,她不来还好,一来就露了马脚,我总算明白过来。”

咏棋不解起来,“母亲明白了什么?”

丽妃轻轻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着咏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个又能干又聪明的,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否则,她怎么会急着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会找咏善的麻烦,你找咏善的麻烦,她才有借口除掉你。”

咏棋听到“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已经愣在那里,羞愧不堪。

和咏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关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该把脸往那放,何况看丽妃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有几分知道了。

他低垂着头,咬着牙关不做声。

丽妃却出奇的温和,反而安慰他道,“咏棋,别抬不起头。别人不知道,难道母亲还不明白你这孩子?宫廷里面的事,比你们兄弟两人更混账的还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母亲都不怪你。可是……”

修长而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着咏棋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

“可是你要听母亲的话,去把恭无悔给咏善写的东西偷过来。”

“母亲……”

“母亲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丽妃殷切地看着他,“这是咏善擅入天牢和恭无悔私下见过面的证据,虽不能真的把咏善如何,毕竟是个把柄。咏善的位置还不稳,给淑妃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漏到皇上耳朵里去。有它在手,母亲就能用这个要挟淑妃,要她暂时不敢碰我们母子。她用我的儿子要挟我,我也要用她的儿子来制衡她。”

咏棋心里微微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丽妃傲然道,“这皇宫里头,我们两人斗了快二十年了,谁也不能真的奈何谁,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谁都能保得住吗?这是惟一的法子。”

咏棋沉吟了一会,摇头道,“这法子眼前虽看似有用,但母亲不是说将来咏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吗?那个时候父皇不在了,她也不会再怕这个。”

“你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还想着将来做什么?”丽妃无可奈何地道,“后宫就是一条倒插满尖刀的黑路,谁敢指望一辈子不挨上一刀?能熬过这一阵子就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懂了吗?”

“……”

“咏棋?”

“是……儿子,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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