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尘木然地站在那儿,任由侍卫将他摁跪在地,然后“噼噼啪啪”的耳光声在书房里响起。这一年半以来,这位曾经深受宠爱的陆管家被老爷责罚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府中下人们都不明白:既然已经失了宠,既然在老爷面前动辄得咎,老爷为什么不撤了他的管家之职?
他们看得出,若尘很辛苦,在阖府下人面前,他是管家,要将府中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到了老爷面前,他又要体贴周到地伺候,身份与一位小厮无异。
老爷常常睡在书房里,而每次老爷睡在书房的时候,就会在床前打地铺,命陆平伺候他就餐、洗漱、沐浴更衣。有时候早晨老爷唤人进去服侍,下人会看到陆管家笔直地跪在床前,低垂着眼帘,眼圈发黑,脸色苍白。他们就知道,陆管家又做错事,被老爷罚跪了。
私下里,大家议论纷纷。有的替“陆平”觉得委屈,有的又觉得他与老爷之间的关系有些诡异。不管怎么样,“陆平”平日里性子温和,待人宽厚,所以大家都是同情他居多。
清脆的巴掌声响了好长一段时间,若尘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直响,口鼻中都流下温热的液体。他在心里向自己笑了笑,好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了。以前惹怒了五爷,最多被他亲自掴上几巴掌,或者挨一顿鞭子,罚跪几个时辰或者甚至一夜,但让侍卫动手掌自己的嘴,这还是进唐府后第一次遇到。
五爷,他不会派人跟踪我吧?至少我到蓉城后没有觉察到身后有尾巴。而且,如果他派人跟踪我,他必定知道了我在龙雪衣坟前与小妹的对话,那么现在就不是几个耳光那么简单了……是他与涪城那边飞鸽传书,调查我的去向了?他有他秘密的联络方式,而我却不知道?
我一夜未归,他生气了,这是不是表明他在关心我?
呵呵,梅若尘,你真傻,大哥的仇报了后,你唯一的用处就是当大哥的替身了,不是么?你还指望五爷对你有多在乎?何况,小妹说得对,我触了五爷的底线,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拂了他的逆鳞。自从搬到眉山后,他变了,他在我面前更多的像个主子。
可是,五爷,你说过“陆平”的身份只是掩饰,我并不是你真正的奴才啊。那么现在算什么?
五爷,你是我大哥唯一爱过的人,你养了我们兄妹九年,你是我们的恩人。你更是我心中的最爱,对你的情,甚至胜过于我对大哥还有小妹。是,小妹说得对,我是为你甘心沉沦了。我入了魔,为了你,我连良心都不要了。我不择手段,我机关算尽,我变得歹毒、变得残忍。这些,你是不耻的吧?因为大哥曾是那么美好无暇的人,即使他身在风尘,他的心仍是洁白的。
而我呢?我只是梅霜尘的弟弟,我只是长着酷似他的脸,你的目光穿过我,看到的是当年的他。素颜蓝衫,清姿秀逸。可我不是他,我也不如他。所以,你对我失望了,你懊恼了,你时不时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
好吧,既然我已中了你的蛊,既然我已为你抛弃一切,既然你养了我,我要报答你的恩情。那么,就算你当我是大哥的替身,我也忍了吧……割开心上的腐肉,挤掉脓血,让新鲜的血液流下来,冲刷掉一切罪孽。
你给的,我一切照收。这样,可以了么?
心里还有另一层恐惧,想到坟前那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会断裂。
“停下!”唐俊忽然出声,在侍卫退开的时候,他从若尘低垂的眼帘上看到一抹自弃般的忧伤。那张脸已经惨不忍睹,可是这个人竟然一声不吭,连求饶都没有。
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唐俊挥手命侍卫退出,关上房门。
“怎么,还是无话可说么?”他走上一步,抬起若尘的下巴,脸色依然不好看,可手中却拿了丝巾,去为若尘擦掉脸上的血迹。
若尘呆呆地感受着他的动作,脸颊肿胀得他连说话都费力,却依然从唇中挤出几个字:“若尘……去看小妹了……”
带血的丝巾被轻轻丢在地上,然后一条浸湿的巾帕敷到他脸上。沁凉的感觉大大缓解了脸上的灼痛,若尘捂着帕子,眼泪在帕子后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去见疏影?你想干什么?跟我好好说。”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什么,只是……想她了……”
唐俊忽然抓过那条湿巾,狠狠两下抽在他脸上,脸色再次变得铁青:“还要撒谎!我命你去涪城,你却不声不响地折到蓉城去了。分明是心怀鬼胎,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爷,请相信我……”
唐俊刷的一下把巾帕扔回到脸盆里,转身坐回到椅子上,指着若尘,一字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够了!梅若尘,你以为你那些小聪明可以瞒得过我?我对你的忍耐可一不可再,你记住,从今以后,记着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唐俊的奴才,你的身心都是属于我的。你若敢违逆我,或者算计我,做出逾矩之事,你不妨试试!”
若尘浑身一震,头慢慢垂了下去,一丝悲怆的笑意从他唇边掠过。五爷,你是我命里的劫数,我注定躲不过。
“可是,若尘并没有跟爷签卖身契。”他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爷说过,没有当我是奴才。”
唐俊轻轻笑了:“本来我的确没有当你是奴才,可你的所作所为贬低了自己的身份。没有签卖身契么?这是什么?”
一份契约丢到若尘面前,若尘捡起来,那是他以陆平的身份进府时签的卖身契。
“可是,签约的是陆平,不是梅若尘。”若尘眼里有轻微的挣扎。
唐俊又笑了:“你敢以梅若尘的身份出现么?别忘了,我大哥不杀我,是因为他尚顾念兄弟之情。可他若是知道你也是凶手之一,他会放过你么?你只有躲在我府中,以陆平的身份,靠我庇护,才能够保住性命。”
好像被一把利刃瞬间刺入心脏,再生生割开皮肉,若尘痛得几乎闷哼出声。五爷,你这是报复我么?因为我算计过你,所以你现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哈哈,真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想不到我们之间,竟有一日要这样互相勾心斗角了。梅若尘,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报了大哥的仇,我虽死何妨。”他喃喃自语,闭了闭眼睛,幽幽吐出一口气。
唐俊脸色一变,似乎不敢相信若尘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将生死都已置之度外。他忽然上前,一把揪起若尘,俊美的脸上泛起凛然之色,咬牙切齿地道:“无论如何,你休想离开我,你是我的!只要你乖乖呆在我身边,收起你那些小心思,我会好好待你,就像以前一样……”说到最后,语声低沉下去,说不出是惆怅还是愤懑的情绪,从他眼里掠过。
若尘怔怔地看着那双复杂的眼睛,心里隐隐泛起酸涩。真的,可以回到以前么?
“是,奴才遵命。”他以最恭敬的礼节,向唐俊叩拜下去,心,也跟着沉入了最深的深渊,彻底放弃……你要折辱我,你要我当奴才,我便当像了奴才,这下,你满意了么?
长宁,萧衍寝宫,四壁红烛高烧,将寝宫照得温暖而明亮。萧潼恭敬地站在父皇面前,字字清晰地背着《贞观政要》《君道》第一卷:“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
萧衍暗暗点头,一向严肃的脸上微露笑容。萧潼敏感地捕捉到父亲脸上的变化,心中有些雀跃。父皇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满意我的吧?
萧衍的确有些骄傲,潼儿不过八岁,早已将四书五经学得通透,现在已经开始学《贞观政要》与《资治通鉴》,还向翰林院要来了历届考生中优秀的策论,细细研究。
难怪太傅杜仲衡对萧潼赞不绝口,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可他却郑重地告诫杜太傅,不可当着萧潼的面夸奖他。少时聪慧,便如天生璞玉,质地优良,但若不经敲打锤炼,终将是一块废石。
而他对萧潼也是极其严格,国事之余,常常考他的功课,并有意无意地提及朝中要事,想从小培养他的应对之策。
太傅杜仲衡也同样是有心之人,不过站在帝王的角度,与站在臣子的角度,对朝中状况的看法自是不同。萧潼虽小,却懂得用自己的思想去分辨是非对错。
见父亲满意自己的表现,心情看起来不错,萧潼斟酌着语句,微微躬身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萧衍有些奇怪,“但讲无妨。”
“儿臣听闻,父皇打算将户部纳入凤阁,由臣相直接管理,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萧衍微怔:“是不是杜卿跟你讲的?”
萧潼坦然承认:“正是。”
萧衍脸色一沉:“你还未到参政的时候,这事轮不到你管。”
萧潼抬头,正视着父亲,目光炯炯。有一瞬间,萧衍有种错觉,这孩子哪里像八岁,简直就像立于朝堂上那些堂堂七尺的大臣。
“请父皇恕罪,儿臣不敢干涉父皇的决定。只是户部管理财政,掌握着国家命脉,一直以来都是直接向皇上负责。若是将这权力转交给臣相,就算他是儿臣的舅舅,儿臣也觉得不妥。臣相本已是百官之首,舅舅门生众多,朝野上下枝枝蔓蔓相连,将来难免权倾天下。若他结党营私,又将财政抓在手中,父皇岂非要被他架空?”
萧衍心头一凛,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头脑,而且对朝廷大事如此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