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律道:“十几年?你知道他的童年吗?苏建把儿子身上每一丝生母的影子,都视若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将从达乌那里偷走的亡灵草熬制成汤药逼儿子喝。‘受命者’的异能再强大,在他幼年的时候,终究是柔弱的。药物的长期克制,加上人为地打压,使他长大后成了一个对母族的一切闻而却步、对巫术之类深恶痛绝的怪人。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有些方面极度无知。一条屡遭投石的野狗,见人弯腰就会逃窜;一匹常被鞭笞的烈马,看到人提鞭就会发抖。生灵都有保护自己少受侵害的本能。如果那种卓越的异能只会使他受到伤害,他便会有意地遗忘它,甚至厌恶它。他不但遗忘了自己的异能,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才干也不敢充分展现。自幼动辄得咎的经历,使他只有自甘平庸才能感到安全。我看过那些从长安传过来的密报,心里也多少有点后悔之前对他的那些刻薄嘲笑。
我不过在苏建手下受了一年多的罪,尚且感到压抑,而他从幼时起,生活里就无处不在地笼罩了他父亲的阴影。他父亲是二千石高官,可他连一个保护他的亲友都找不到。他无处可逃,这种可怕的日子要忍受到他父亲过世为止。曾有一次苏建发怒几乎要提剑杀了他,起因不过是他出于好奇买了一个胡人用的鹿形配饰,要不是几个门客极力劝阻,他只怕连命都没了。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那次因为张胜的事拔刀自尽,作出了此生最激烈的举动。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单纯地为了义不受辱,还是为长期的压抑找到了一个最合于正义的宣泄理由?不过,那一刀恰巧使他在排除淤血的同时疏散了亡灵草的毒性,而濒死的状态激发了一些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苏醒时,迷迷糊糊用胡语喊了声‘母亲’。那是潜藏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记忆!从醒过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深邃。
我派去服侍他的胡人仆役,不管是哪个部族的,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他都听得懂,能配合那人换药、进食、更衣。仆役告诉我,有时他好像知道他们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不等开口,他就会做好准备。他看人的眼神,就像能看穿你,看到骨髓深处去。疗伤期间,我去找过他谈了好几回,我直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玄鸟族、关于‘受命者’的一切都坦率地告诉他,我明确对他说,他就是‘受命者’!如果说我过去还不辨玄黄,在他死而复生的奇迹发生之后,就再无疑问了。但他从未承认。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对他明显有益的事?我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过,我恳求过他,盘问过他,甚至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威胁过他,软的硬的都用过了,他始终不为所动,不是保持沉默,就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指责我不该叛国。我忍无可忍。如果他永远不承认是‘受命者’,那他对我就毫无意义!我把他关进大窖,七天七夜不给他吃喝;我把他放逐到我的领地放羊,说除非他能让羝羊产乳,否则永远不会释放他;我在最冷的冬季,断绝他的食物,密令任何人不得接济他。我一步步逼迫他,我就不信,他能在生死的极限下依然无动于衷……”
李陵又惊又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得罪你什么了?况且你若认定他是‘受命者’,就该恭敬事之。你这样对待他,如果他真是‘受命者’,就不怕激怒他?”
卫律道:“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的祖上,有人能呼风唤雨,偷梁换柱,倒曳九牛,绞铁伸钩。他是‘受命者’,他的力量,必然是那个神族最强大的。我期盼他动用他的祖先所赋予他的异能,置我于死地。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受命者’的存在!只要他出手,只要他‘受命者’的身份暴露于天下人面前,那么,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将成为这个世界的神,从而动摇现世的秩序。那样,我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条命对我来说早已没什么意义。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出‘受命者’,颠覆这个不可救药的时代。诚能见此,我虽死无憾!”
火堆再次渐渐暗淡下去了,李陵向卫律看去。
残余的亮光里,卫律的脸色寒冷如水。
李陵道:“你疯了!”
卫律道:“也许吧。我就是要把他置于必死的绝境中,逼迫他现出真实的一面!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化牝为牡,没有让天雨粟粒地涌醴泉,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他是‘受命者’的证据。他只是饥吞毡、渴饮雪,挤在羊群中间取暖,从地底掘取野鼠窖藏的种子充饥。我失败了。我明知他绝非凡人,却抓不住他的任何把柄。他刃没三寸、伤及心脏而不死,可以解释为天赋异禀,体质过于常人;他在大窖时,本来秋高气爽,却突然天降暴雪,使他得以靠雪水和毡毛维持生存,可以说是他意志坚强,天不绝他;这里的隆冬时节,百兽蛰伏,冰天雪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很难找到猎物,他却知道地下哪里有食物储藏,一挖一个准儿,可以说他运气太好,眼光太准!我对他几乎已经到了痛恨的程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可忍受这样极度的折辱磨难,也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一个应该高高在上受万人敬拜的神祇后代!他能起死回生,他能控制气候,他能看见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如果需要,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有着最正宗、最淳厚的玄鸟族血统,他是天下玄鸟族之王……”
李陵道:“你怎么就断定他会有这样大的能为?即使像你所说,他有那样异乎常人的异能,也无非一个出色的巫师而已。玄鸟族早已随着商朝的灭亡而星散了,就算他真是商王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卫律道:“那是你不了解玄鸟族的潜在势力。玄鸟族亡国但并未灭族。当年周朝还不敢裸地直接屠杀这样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庞大族群。他们只是被周朝剥夺产业、限制居住。不能持有恒业,便只能做买卖,‘商人’一词也因此而产生。商人地位低下,也是有原因的——最早干这一行的,就是一批亡国遗民。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玄鸟族人有的被凡人同化了,但也有些人不知不觉中利用残存的异能,重操旧业。后世举凡巫卜星相、阴阳五行者流,做得出色的,大多是血管中流着玄鸟族的血液的。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夏侯胜、傅仲孺等人,断吉凶、占祸福,言不虚发,朝野闻名。这样的人,细查起来,十有与玄鸟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匈奴,像乌尔根这类能对匈奴政局产生影响的巫医家族,因为较少与外族通婚,保留了更多的玄鸟族异能。
而他是玄鸟族的天然领袖,他的臣民地跨南北、无远弗届,能利用他们特殊的能力,影响到朝野每个角落!想想吧,这天下千千万万玄鸟族后代一旦动员起来,那是何等惊人的力量!他的权力甚至超过汉朝皇帝和匈奴单于!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建立一个和当年的商一样强大的帝国!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受命者’如此忌惮的原因。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受命者’的根底,但董仲舒追查到夫余就查不下去了,再往北就超出了皇帝的控制范围。当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注意到了我的利用价值。一个胡人,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能力,行事大胆,不拘成规,他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对他查找‘受命者’有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李夫人的痴狂苦恋,他也有所觉察。中都官狱中那场刑讯,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惩罚我私窥古简,哪怕零刀碎剐,自有酷吏代劳,何必亲沾一身血腥?我分明看到,当我的血肉随着他的鞭梢飞起时,他的眼里有一种泄愤般的快意。这愤怒并非来源于他爱阿妍,而是觊觎他的禁脔,便意味着把他这拥有无上权威的至尊,拉低到和一个卑贱的胡奴同等的位置,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他要利用我,便不能杀我,但又不甘心,所以才要亲眼看到我械手足、曝肌肤、受棒捶,亲手将我摧折到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野狗,才能稍泄心头之愤。后来我叛逃出国,他一方面暴跳如雷,一方面却冷静地将计就计,借我之手深入北方,以图查出真相。他派遣奸细,在我身边安插耳目,我的每一步进展,都有人向他通风报信。虞常是在我身边潜伏时间最长的,当他暴露之后,为了求生临死反扑,企图发动政变杀我,可惜棋慢一着,被我挫败。我杀了虞常,以为身边从此干净了,没想到张胜居然就是接替他的人!张胜用飞鸽传书,把我找到了‘受命者’的消息传回长安。
我想,这大概是皇帝最懊恼的一刻——‘受命者’居然就是他自己派出去的使节!他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生平大敌送至远到天边,这令他追悔莫及。为了亡羊补牢,他派你前来诈降,在你出征之时,他便将你全家拘于保宫。很明显,他是防你得知真相临时反悔,以你全家为人质,迫你拼死追回‘受命者’。你不幸成了那枚被选中注定要牺牲的棋子。皇帝不会容忍知道此事真相的任何人存活在这世上。你大功告成之日,便是兔死狗烹之时。你只能选择,是你家人去死,还是你和家人一起死!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无可奈何,如果你愿意助我,那么,帮我去劝说你这位旧友吧。”
李陵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恨你,但我也不想见他。”
卫律道:“为什么?”
李陵道:“我怕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臆想。”
卫律道:“你怀疑我是在骗你?”
李陵看着渐渐暗下去的火堆,道:“不,我不认为你是在骗我。我没那么大的价值,值得你丁零王费这么大的劲,从地下编到天上。况且此事之匪夷所思,世所罕有。如果你存心要骗我,完全可以编一个比这可信百倍的故事。但这样惊人的一件事,证据只是一堆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古简,几段真假难辨的传说,如果一切只是你出于偏执牵强附会,如果世上根本没有你所说的什么玄鸟族,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将无法原谅。他引刀自尽、饮雪吞旃,节操如此,在他面前,什么情非得已,什么为势所迫,都说不出口。我有何面目见故人?”
卫律笑了笑,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木柴,道:“烈士贞妇,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使所有死以外的选择,都显得渺小卑微。其实人世间有太多不是一死就可以解脱的困局,大业未成而身死名灭,才是最可憾恨的事。罢了,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有怀疑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或者你可以帮我做另一件事。”
李陵道:“什么事?”
卫律道:“寻找玄鸟。”
李陵道:“按照你的说法,玄鸟降世都几千年了,还会存在于这世上?”
卫律道:“玄鸟不是一般的生命,它是一个天上的民族制造出来的,必然具有惊人的力量!不管中原的史籍还是匈奴的传说,从来没有说那神鸟飞回到了天上。所以我相信,它必然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玄鸟是所有事件的关键,只要找到那来自天庭的神鸟,我们就可以解开关于商王族的许多不解之谜。即使得不到‘受命者’的帮助,我想,只要我能找到玄鸟,利用它的力量,向它在天上的故国发出召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挡得住那个强大、智慧的神祇族?而那些以真命天子自居、对臣民作威作福的帝王,一旦面临真正的天上来客,会是怎样的心胆俱裂、面如死灰?呵呵,我简直是无比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一天。怎么样,少卿有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