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严家法将军教子

檀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骑在白羲上,身后一人拉着缰绳,将自己护在怀中。他睁开眼睛,天色早已暗下,白羲正不急不缓地行在羽水官道上,天上月明如镜,照在羽水里波光粼粼,似漫天星辰,折射出一份独有的宁静。

“石头?石头?”檀越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身后驾马之人是石头。他动了动,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只好在缩回去,呆着不动。

身后的石头突然听到少爷说话,不禁大喜,说话间语气还带些哭腔,“少爷!少爷!你醒啦!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今天你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说什么话!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哎哟,疼死了!”檀越骂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在哪里?”

“少爷,你刚才被那恶兽袭击,昏了过去,幸好那恶兽最后死了。但是我的马被惊跑了,不过白羲通灵性,一直和我们一起。我本想等你醒了我们再下山,可是直等到天黑你也没醒,我只好把你驮上马,和你一起骑马下来了。”

“嗯?是你杀了那恶兽?”檀越的声音里竟是疲惫,“石头,你救了我一命!”

“不不不!我怎么能杀死它!我能活下来也是万幸!”石头慌忙摇头否定道,语气中有些犹豫,“少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们其实是被一头狼救的!”

“狼?”檀越身子一顿,回头疑惑地看着石头,“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少爷,在你昏迷之后,那恶兽差点吃了我,可是突然从边上冲出来一头雪白色的巨狼,一下就咬死了那恶兽,然后在我们边上绕了两圈就离开了。”

“你是说,一头狼出来咬死了那恶兽,然后放了我们就离开了?”

“我就知道说了少爷你也不会信。”石头听出了檀越口中的怀疑,撇了撇嘴。

“我当然不信!这话你自己信吗?到嘴边的肉那狼会丢掉!”檀越笑道,然后忍着痛抻了抻身体,“我要是这幅样子回去,老爹恐怕会很生气!”

“啊!”石头听檀越这么一说,这才忽然意识到,檀家老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今天檀越身负重伤,回去必定降罪。“完了!完了!少爷,这怎么办!你这样回去老爷肯定会打死我的!”

“不会的!我和我老爹说实话,你救了我一命,他应该赏你,干嘛罚你!”

“可是……可是……”石头还是有些不放心,如今之计,除了逃跑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让他逃离少爷身边,他宁愿被打死。

“没事,别想太多,有我呢……”

两人就这样一惊一乍,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在羽水官道上映着月光,慢慢往天銮城而去。

天銮城,风云帝国的国都,建在单狐山之南,正处冷江与羽水的交汇处。依山而建,两面环水,只有南门可以顺利进出,占尽天时地利,作为一国之都当真是易守难攻。天銮城临水而建,向南可顺羽水而上,东西可沿冷江而行,城外港口林立,经济异常繁荣。作为风云帝国之都,天銮城集政治、经济、军事于一体,当属帝国之内最为重要的战略之地。《天銮城志》记载:昔天銮初建,匠人营之,方圆百里,旁九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纬丈九辙,左祖右社,前朝后市。街八十一,集三十六,聚百万户。

白羲不愧是神驹,载着两人一路快行,没有停歇,很快便到了天銮城南门下。只见南门之外,一条宽大的护城河绕城而行,引冷江之水灌注,深浅难测。一座吊桥横跨护城河上,其后的城门是近十丈的红木门,上面钉着一排排的铁板,铁板上焊着尖铁刺,看起来异常沉重,靠铁链连着机械机关拉动开启,若靠人力根本推移不动。城墙更高数十丈,三层高的城楼耸立其上,但和城墙的高耸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好一个天銮城!仅这城门就如此巍然大气,不愧是一国之都,一砖一瓦都尽显帝国的雄厚实力!

此时天銮城东门大开,显然还未到亥时,戌时的宵市尚未结束,天銮城还不会关门封城。石头蹬了蹬白羲,赶紧向城里行去。此时正值宵市,城里八十一街三十六市各处彩灯高悬,人声鼎沸,四方商贾马队来往络绎不绝,天南地北的物玩食货琳琅满目,自风华即国主之位后,风云帝国经济实力雄踞天山四国之首,确非浪得虚名。只看这天銮城中宵市如此鼎盛,便可知风云国商市经济之发达。

但骑着白羲的石头与檀越并无心留恋此处繁华,他们策马疾奔,快速向天銮城东北的廉臣道行去。檀家府邸正在廉臣道中。廉臣道是一个王府聚集的街道,所谓廉臣,即是告诫臣子清廉为公之意。两人几个拐弯,很快来到一个坐北朝南的大院前面,院门五间三启,十雀替,十五幅云,一看便知是王府大门。大门之上悬着一方牌匾,上面两个金光大字甚是闪眼:檀府。

石头到了门前翻身下马,然后扶着檀越下来。门前卫士眼见来人刚欲上来拦截,看见受伤的檀越不禁一惊,立马上来扶起,“少爷!”

另外两个兵士转身回去推开府门,跑进去高声嚷道,“少爷回府了!少爷回府了!”

很快,檀府内沸腾起来。内院出来十几人手忙脚乱把受伤的檀越扶进堂屋内,堂屋正中的位置上端坐两人。一个男人相貌威严,虽年近六旬,但眉宇之间丝毫没有楚暮之气,坐姿挺拔,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锦缎风衣,衣领衣袖绣着龙凤祥云,风衣胸口上,一头由紫金丝线隽绣的紫纹豹栩栩如生,昂头啸天,衬着男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让人见之就有种丢盔卸甲的恐惧。另一个是一个妇人,看起来较边上的男人小了不少。五官精致装束雍容,想来年轻时也定是风华绝代的美人。

这两人,正是这偌大檀府的主人,左将军檀隐耀和夫人萧春华。

两人一直静坐堂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直到众人前呼后拥地把檀越扶进堂屋里,檀隐耀面容冷峻,冷哼一声。边上的萧夫人见此,不禁轻叹一声。

“檀一,你速去总兵府告知西门校尉,就说今日所托之事已经了结,他日我再登门道谢!”檀隐耀对身边一人低声吩咐道,待那人领命出去之后,他回头看着大堂众人,眼神猛然一冷。

“放开他!”檀隐耀的声音低沉洪亮,不愧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说话间都透着威慑的气势。

那些扶着檀越进来的下人听老爷这么一说,哪里还敢犹豫,赶紧放开他。檀越身上有伤又很疲惫,这一松身体一软,就势倒了下去。可这堂上哪个不了解老爷的脾气,眼见少爷倒下却没人敢上前去扶。

石头就在檀越身边,看见檀越倒下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把他扶住。

“跪下!”檀隐耀一声厉喝,震得满堂人都惊了一颤,石头更是心里发凉,脸色刷白扶着檀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檀家祖袭上古先皇帝高阳一脉,世家贵族,内修圣贤,外为垂范,这是家法;檀府上下两百余口,每日卯时而起,戌时而息,这是家规。世间万物,无规矩不能成方圆,这是家训。”檀隐耀端起茶杯,语气低沉地说完,抿了一口。

大堂之上没人敢吱声,他们都知道,每次搬出家法家规家训的时候,就是檀家老爷爆发的前兆。

“看看你现在的这幅德行!”果然如大家所想,檀老爷大发雷霆,整个堂屋都动了一动,“不学无术,姿淫放荡,真是顽劣不化!檀家贵为将相之家,本应垂范天下,作为世人表率,可是今天因你这小子,全府上下鸡犬不宁,两百余口不得安生,真是不贤不肖!今天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记住檀家规矩,以后我檀家之人还如何立于这风云帝国之内!”

檀越跪在地上噤若寒蝉。他心里打鼓不敢抬头,知道自己肯定闯下大祸,这迂腐得有些自视清高的老爹竟然去找天銮总兵求救,今天恐怕难逃一劫。虽然檀越平时对父亲这性子颇有微词,但回到家中,特别是在今日这种情况下,已然打消了任何敢挑战老爷子权威的念头。

“来人!”檀隐耀喝了一声,“扒去这小子的衣物,将他囚禁荆房!”

“老爷!”石头和萧夫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萧夫人瞪了石头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两人都知道囚禁荆房意味这什么。

荆房是檀家专门实施家法之用的内室。荆房之中的桌椅床柜,均由荆条做成,地上的板砖也铺满荆条,囚禁荆房之人被扒去衣物赤膊光脚,这样无论坐卧都遭受鞭荆之刑,锋芒在背,如坐针毡,使人时刻反省和警惕。

“老爷,檀越犯错的确应该受罚,可如今他身受重伤,急需医治,若是把他囚禁荆房,耽误了医治,恐怕会留下后遗症!”萧夫人故意夸大了檀越的伤势,无非是想阻止檀隐耀这严厉的惩罚。

“哼!妇人之仁!荆房本就是反省之地,难不成还要找人服侍他不成!”

“老爷!”一直跪着没说话的石头突然磕头说道,“小人愿入荆房服侍少爷!”

“放肆!荆房乃檀家内室,只有檀姓子孙才有资格入内受罚!你这小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这没用的东西,作为十三郎的陪侍,不劝导他从善从良,反而助他堕落。如今少爷受此重伤,你却毫发未伤,教人无用,护主更是无能!来人!把这没用的东西拖出去杖责一百大板!”

“父亲!”檀隐耀此言一出,檀越双眼圆睁直起身来大声喊道,“父亲!今日所有确是孩儿一人之错!孩儿顽劣,差点为恶兽所害,幸得石头舍命相护才得以保全。今日若无石头,孩儿早已命断比丘山上。父亲因此杖责石头一百大板,简直是误害好人!若石头死,孩儿定不能独活!”

“你!”檀隐耀没想到檀越真的会顶撞他,甚至威胁他,不禁怒火中烧,“来人!把石头拖出去杖责一百!”

“老爷不可!”萧夫人见老爷不为所动,知道今天他是动了气,若再不阻止他,可能要出人命。

“夫人又有何话说!”檀隐耀在檀府有着无上权威,今天他狠下心要教训这个不争气的十三郎,夫人三番两次出言阻拦,让他很是烦恼。

“老爷,石头这孩子自小和十三一块长大,名分上虽是主仆,但两人早已亲密无间不分你我。你这一百杖责下去,非要了石头的命不可!十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重义轻利秉性耿直,对感情看得很重,况且今日石头又救了十三一命,你这样做岂不是切了他的左膀右臂!他说石头死自己也不独活,以十三的性子,我怕他真能做的出来!老爷要三思啊!”

檀隐耀听了夫人的话,眼睛眯了一下。现在想来,自己不过是想教训教训这不争气的家伙,也没想要闹出人命,这一百板子下去,活人也能砸成肉酱。夫人说的那些,他也知道,十三郎的倔脾气好似随他而来的,认死理能认到底的家伙。要死自己真把石头给杖责死了,十三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

“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檀隐耀冷哼一声,“檀越囚禁荆房十日,禁足六月!石头虽有死罪,但护主有功,一百杖责免去五十。”

堂上众人听了此话不禁松了口气,毕竟谁也不想闹出人命。

“谢谢爹成全!”

“谢老爷不杀之恩!”

檀越和石头也磕头谢过。今天能争到这种局面的确不易,虽然这五十大板挨下来也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毕竟能保一条命。

檀隐耀做了最后决定之后,大堂里没人再敢停留,各自回到岗位,很快便清净下来。

“唉!老爷你何必如此!”萧夫人看大家散去,轻叹一声,“十三个儿子里,你对越儿最为疼爱。今天他入夜未归,你不仅发动全府上下两百多人全力搜寻,而且从不求人的你竟私下向一个总兵打招呼,让其帮忙找寻。可这十三回来,你却如此待他,却是何苦呢!”

“檀家有檀家的规矩,别人家的子孙什么样子我不管,可是我檀家出来的男儿,必定是国之栋梁,绝非纨绔子弟!檀越自小禀赋过人,在十三个家伙当中应该是最有出息的!当年帝箭师弦虞亲自登门收十三为徒决定亲授其猎道之术的时候我就知道,况且如今十三和国主一同师承华歆儿,试看天下男儿,哪个能与十三相比!释苦大师当年也说过,十三绝非普通之人!”

“可是释苦大师当年的那句话,不是……”

“夫人!此话万万不要随意讲出来!释苦大师所说,我并不能接受。但是我仍然坚信,十三往后的成就,必定能超越老大!”

“我一介妇人,对你们男人的家国大志插不上手,我只是喜欢十三这孩子,所以只希望他能快乐地成长和生活,这就是我的愿望。”

“夫人还说我呢!你对十三的溺爱可胜我千万倍啊!当年释苦大师送他来府上的时候,你便视他为己出!他虽非你我亲生,但你对他却胜似亲生,你对他如此,也无怪乎他只敬你一人!”

“他也很敬老爷你呀!”

“我能看出来,他对我是畏,而非敬!”

“可是宠溺的再多,也不是自己亲生的……”说道子孙后辈,萧春华面色突然一暗,似乎勾起了一些伤心事。

“夫人,”檀隐耀看见夫人的表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夫人你怎么还在想那些事。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已经有十三个儿子,最大的愿望便是得一女儿,香儿是你带给我最好的礼物!虽不是男儿,对我来说却胜过千万男儿!”

萧春华抬起头看着檀隐耀,心中的阴霾散去一些,笑着点点头。

大堂清净,两人就这么一句句聊着,忽然听得外面又有人声响起,不消片刻便见有人来报,“老爷,五殿信侯正在门外!”

“五殿信侯?”檀隐耀眉头皱了皱。五殿信侯是宫中专门向天銮城中王公将相直接传达国主旨意的信差。可是现在时辰已晚,五殿信侯过来传旨,恐怕是有大事发生。

“左将军檀隐耀领旨!”听声音五殿信侯已经到了堂屋之外。檀隐耀和夫人赶紧起身,就见一个宫人打扮模样的人持着拂尘进到屋里,屋内几人赶紧跪下。

“国主口谕,左将军檀隐耀立即动身进宫,不得延误。”

“是!”既然是口谕,檀隐耀打了诺便站起身来。

国主口谕中说立即动身不得延误,他只得回房匆匆换好朝服,随五殿信侯往天銮城北中心的云天宫而去。

路上,檀隐耀见五殿信侯不言不语,脸色凝重,很是疑惑。

“五殿侯,不知国主这么晚召见我,有何等要紧之事?”

那五殿信侯听了檀隐耀问起,方才转过脸来,摇了摇头。

“左将军,风云多事之秋,还需将军再尽武忠啊!”

檀隐耀听完,眉头紧皱。五殿信侯的话很清楚——风云国起了乱事,可能又要动兵。如今右将军谢千秋正南征三苗,朝中能够议兵之人只剩他与何羡之司徒两人。当初先帝病榻托孤,风云五位大臣共执黄杖。左将军檀隐耀为宰辅,议兵议政,统摄朝内;右将军谢千秋为太尉,领统兵之权,巡镇九州;大司徒何羡之领天銮城总务,负责王室卫戍,专司国情,同襄国事;九殿侯华歆儿为帝师,总管王城九殿;秩宗杜尊儒领社稷宗庙之事,贵为国师。

消息来得突然,也不知道帝国是哪里出了乱子。

正所谓:

主仆相依归天銮,将军教子家规严。

门外忽报天来客,请尽武忠把国安。

到底事态严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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