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馆。
临月国质子方月晗现在的居所。
以一个战败国质子的身份而言, 东楚众人待他已算是优待,只是,天恩馆外日夜有人看守, 他走不出去;虽无明确禁令旁人不得前来, 但到底是敌国之人, 众人避之尚且不及, 会涉足于此的更是少之又少。
已经是夏日了, 这里却依旧是十足的清寂。
桌上杯盏中的茶水早就冷了,方月晗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手指就搭在琴弦上, 却始终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这姿势停留了太久,身体难免有些僵硬起来, 方月晗却是无知无觉似的, 直到看见镜涵推门而入想要起身相迎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早已不再那么顺畅。
同往常一样,镜涵手中依旧是提着一壶酒和一个精致的食盒,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偏殿,将食盒内的碗碟一一摆出,稍稍扬声,“上次你说喜欢那桂花酒,我就特意多带来了一些。”
方月晗起身走过去, 神色虽未见得开怀, 唇边却终是多了些许笑意, “多谢。”
到底还是身份尴尬, 两个人虽是同桌共饮, 却并无太多交谈。酒过三巡,方月晗脸色微红, 笑意也更浓,语气却愈发无奈,“宁王殿下……你说,若我们立场相同,此刻定当已是挚友了吧?可惜现如今,却只能做最无奈的……敌人……”
镜涵觉得胸口有些发涩,也不知道或者说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只默默地饮尽了杯中酒,“时辰不早,我得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
方月晗看看他,“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来的,从你第一次到这‘天恩’馆,我便应当将你拒之门外同你说让你以后都不要再来……”他沉默片刻,竟是有些自暴自弃般地扬起唇角笑了笑,“可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的私心……这里真的……太冷清了……”
镜涵转过头,不知怎的心中的念头竟是,眼前这人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上几月,若是易地而处……想也知道有多难过。
他并未说话,倒是方月晗反应过来,掩饰一般地轻咳一声,恢复了平静而略显苍然的神色,“回去吧。”
镜涵站起身来好像是要离开,走到门口,脚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
仰头就可以看到院内阳光正好,不相称的是心情却是更加沉郁了几分,他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你在临月朝中的一些事,后来我也略有耳闻。”
他并未回头,因此看不到方月晗的神情,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对方的声音,不若从前之清雅,反而像是闪着寒光的刀刃划过山岩一般,又冷又利,“怎么,可怜我?”
顺势靠在门边,镜涵仰起头看着苍蓝的天空,“如果我说,这些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呢?”停顿了片刻,“唯一比你幸运的,是我有个真心待我的皇兄。”
方月晗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过激,浅浅地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也没什么,习惯了便也就这样了。”
见镜涵终于转过身,微蹙着眉似乎不大认同的样子,方月晗脸上笑意更盛,“需要努力去习惯的,固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只有习惯了,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镜涵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天恩馆的,他方才同方月晗说了许多,但是此刻,他只觉得自己脑中竟是一片混沌,只记得彼时那人的神情是绝对地令自己不太舒服。
略有些失神地往前走着,忽地感觉和什么人撞到了一起,镜涵怔怔抬头,“……六,六皇兄?”
被他撞到的楚镜灏稳住身形,看看他,蹙起了眉,“你怎么在这里?”
此处距天恩馆不远,任谁都不难知晓他是从哪里过来的,镜涵没打算隐瞒也无意解释,只是稍稍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道,“见过六皇兄,镜涵一时不察冲撞了六皇兄,还望恕罪。”
楚镜灏端详他片刻,淡淡地哼了一声,“无妨。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皇兄并未下令不得接近天恩馆,但那方月晗毕竟是敌国质子,希望你记住他的身份,更记住自己的身份。”
他会对自己说这话倒是丝毫都不意外,镜涵全然没有心思辩驳,只胡乱地应了下来,“是。六皇兄所没有其他吩咐,镜涵就先行告退了。”
楚镜灏也不拦他,“嗯。”而直到看着镜涵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才扬起唇角轻轻笑了笑,微不可查。
回到宁王府,想是众人见镜涵脸色并不好,说话都难免小心起来。镜涵也没心思说什么,径自去了书房。
随手从案上拿起一册书,尚未翻开,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想来定是浅歌无疑了,镜涵放下手中书册起身走过去,看清来人是谁不觉有些意外,“承轩?”
董承轩倒是笑得爽朗,“怎么这表情,不欢迎我?”
镜涵心中稍稍开怀了些,“怎么会?”
董承轩也不和他客气,直接走进门,也不拐弯抹角,“我今天来,是听说了一些消息,想着先知会你一声。”
方才还带着笑,此刻却是无比严肃起来,镜涵一时间有些发懵,“董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董兄先坐吧,我先命人奉茶上来。”
董承轩寻了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了,“这些虚礼就免了。”
镜涵也没坚持,顺势坐到了他的对面,不知怎的心中竟是有些慌乱,“董兄……到底怎么了?”
沉默片刻,董承轩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看向他,“你和临月国质子方月晗走得很近?”
带了些质问的语气让镜涵本能般地有些不舒服,只是想了想对方是董承轩,又定然并无恶意,也便没有发作,“不时会到天恩馆走一趟,不过若说是亲近未免言过其实。”
董承轩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镜涵,我得到消息,近日盛京城内,发现大批形迹可疑之人,经查似乎是临月人士。”
镜涵不由得一惊,“董兄?消息可否确切?”
董承轩想了想,“我已命手下再去彻查,但是此事应当并非空穴来风。”
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镜涵微蹙起眉,沉吟着问道,“董兄认为,此事与方月晗有关?”
董承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即便不是他授意,恐怕也是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得不防。”
镜涵表情未变,就事论事的语气,“可是那方月晗一直在天恩馆中,我也问过守卫,除了膳房和内务府的人,天恩馆几乎无人涉足。”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当然,还有我。”
董承轩闻言,声音里似乎带上些许笑意,只是表情仍旧严肃,“说实话,若不是那人是你,我真要有所怀疑了。”
镜涵叹口气,又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董兄,此事现下有多少人知晓?”
董承轩很快会意,“消息都是我的手下得来的,朝堂上应当尚无人知晓,不过如果继续如此下去,就不好说了。”
镜涵轻轻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说出口的话似乎也显得有些艰涩,“那……皇兄呢?”
此言一出董承轩当真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镜涵面前,看得出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别告诉我你要我帮忙隐瞒皇上!楚镜涵,宁王殿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镜涵慌乱地站起来,颇有些无措的模样,“不……董兄,你误会了……镜涵只是……”他努力地想解释,却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
相反地,董承轩却是很快重新冷静下来,略显无奈地叹息一声,“我的手下会继续探查,端阳节后大概就初现端倪了。”
知道他这么说便是松口的意思了,赶忙道了谢,心中却似乎更加沉重了几分。
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董承轩并未再久留,很快告辞离开了宁王府。
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镜涵也没心思坐了,慢慢踱步到窗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天恩馆内,方月晗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他在临月皇宫内经历的一些过往,只是和镜涵曾经所想得太过不同,而他叙述的语气却又如斯平淡,一时间竟是让人异常的……心疼。
苦笑着摇了摇头,耳边却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声音,“说出来也可笑,从第一天上战场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卸去戎装归田卸甲,不再做临月战场上的工具,过些平静安稳的日子。其实现在在这里的日子……除了有些冷清,倒也并不差,甚至……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求仁得仁吧。”
有风吹进来,初夏的时节里,竟还是显得有些冷。
镜涵抬手关上窗子,摇头,轻叹。
罢了,端阳节的时候,再去一趟天恩馆,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