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离开车站附近区域的我来到这个县城中心的广场上。高出附近建筑一截的图书馆兼县文化馆,中西结合的钟楼,漆成黄色的少数民族式回廊。白鸽?哪里来的白鸽?依稀有几只白鸽战在钟楼路对面的估计是鸽舍的建筑顶端。但我清楚的记得我曾看到过极为相似的影像,当时还有一只,或是几只白鸽在我眼前晃悠。我观察了一下并拍了照,然后坐在估计不是以凳子为用途的小石墩上,左右寻找CMCC的信号。但那钟楼下真的有鸽子与鸽舍吗?记忆在这里发生了混淆,究竟是记忆的重叠还是入侵,只怕只有再去一次那个县城才能弄个明白。不过这不解之谜毕竟于我毫无所谓,我也不会因此可以回到那个场所。于是迷仍旧是迷,只是我不会因此而困惑迷失罢了。

困惑迷失。是的,那时的我确实是在为什么而困惑迷失着,哪怕时到如今,也许还有些不解。是的,不解,但这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像鸽与鸽舍之迷一样,无法令我混乱迷失了。

是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用一件黑色背心和一条毫无弹性的蓝色牛仔裤就可以游荡街头,背着因无知而沉重的背包而断了一边背带的背包就可以说走就走,蹬一双回力廉价篮球鞋就可以走很远很远很夜很夜的路。不是缺少这样的勇气与洒脱,而是暂时缺少了我这样做的理由。

傍晚,我来到融江边,是与我曾游泳横跨过的是同一条融江。只是江面更窄,水更浊(估计也更浅),毕竟是在上游。江边也着实热闹,旁边还有一个临堤而建,供游人歇息望江的长廊,与广场上的回廊是同种风格,也都漆成黄色。

我走到河堤下游部分人较少的地方,把衣服脱得只留内裤,来到水边找了一块个干净的水泥方墩,坐在上面洗头发。三两个小孩在堤上追逐,从我身旁飞奔而过,手里抓着热乎乎的烂泥往小伙伴身上抹。

热乎乎这一判断来自我的脚底的淤泥带给我的触感。但这就竟是这淤泥确实高出我的体表温度,还是我的脚在微凉的河水里浸泡过后产生的错觉,终究不得而知。

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也玩过这样的游戏。在堤上滚一身泥,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冲刷去满身的泥垢。只是小伙伴们长大后却不一定成为伙伴,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所谓的长大也正是这样的事物。

后来我独自在无人的河渚的沙滩上打滚,自己把自己全身抹满了泥沙,连脸庞和脖颈都不曾放过。这沙中带泥,泥里夹沙,是在夏季太阳下炙烤过的真正温暖的沙子。我在这沙滩上写下某人的名字,然后抹去,又写上,再抹去……浅而急的小河无法一头扎入,我只好稳扎稳打的缓步走入这湍急的河水中,试图一步步趟过这条河。然而水流太急,未到河心我便已站立不住,被激流扑倒,臀部不停碰撞着河床上布满的卵石,被冲向水深而缓的下游。我花了不短的时间游回到上游对岸的铁皮船上,然后气喘吁吁的坐在发烫的甲板上休息。尽管如此,至少洗去了一身的泥沙。

以上的事情发生在结束漂流之后,坐在融江水旁的我自是不知。

夏季傍晚的河水意外的带着寒意。我游泳的兴致不高,游了几回便坐到堤坝的斜坡上发呆。近堤岸还有一伙年轻人在水中嬉戏,其中有男有女,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些,但或许又是比我更早进入社会。

我一直觉得“社会”是个很微妙的说法,难道学生就不是身处社会之中吗?不,当然在的。但他们却认为自己不在,那些所谓的“社会中人”也认为他们不在。于是,他们便理所当然的挥霍青春,然后将这样的挥霍也称之为青春。当然,或许这只是一部分人,或许包括我的一部分人。水中的那些同龄人在说些什么呢?执笔时的我早已忘却,但依稀记得是同我十分遥远的事——谁来了谁走了,谁的成就谁的窘迫。不止是记忆与时间上意义上的遥远,还有心理上“社会”与“校园温室”那样的遥远。是的,当时的我眼中的“社会”无疑是比如今遥远许多的。

真是个很微妙的词呐,社会。

我就这么坐在堤面上,是残存着阳光的杂草错落的暖暖的石砌坡面。没有换衣服的地方,只希望清凉的河风和干热的堤面能帮我尽快把内裤弄干些。

坐在堤上开始遐想的时候,我忽然感受到一道分明的好奇的目光从下方投射而来。那伙年轻人中有一个女生望着我,视线保持数秒后又重新转回到她的同伴身上。

她在好奇,而我也在好奇。她也许会好奇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想她的好奇也是我的思索。不过,显然那时的我更关注的是她是如何看待我的,对我的行为又抱有怎样的态度——所谓的年轻人不外如是。

随着夜幕降临,往下的记忆开始凌乱、残破。是哪时吃过了不知道吃了什么的晚餐?是哪时背着断带的背包步行许久,买到最爱吃的桃子?是哪时看见黑色发亮的铁轨?哪时候是白天,哪时候是黑夜?时间在我的记忆里乱了,因为记忆与时间无关,它是按情感的深浅浓度刻在脑海里的。

这里的河水不仅更浊、更凉,入口的味道也与我们村边的大相径庭,还有泥沙在唇齿间摩擦的涩味。写到此处,我想起我对生鸡蛋味道的形容:就像稍带腥味的无味果冻。当然,我没吃过无味果冻,但想必比生鸡蛋美味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