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 夜。
回到住处,同室的秋音便拿了衣服洗澡去了。阿尘爬到床上,从包里翻出手机接上充电器, 有三通未接来电和几条信息。
母亲、手冢?还有叶一郎。
她回了母亲的电话, 犹豫着手冢和叶一郎中要先打给谁。
她和叶一郎明明是很好的, 但是那次授刀仪式的谈话后, 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明显有些尴尬了……或者只是她单方面的?
“恩, 手冢?”
最后,还是先回了手冢同学的电话。那边传来少年清冷低沉的声音,莫名就让人心安。
“抱歉, 今天手机没电了,刚才才看到你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下周二奶奶的一位朋友会来家里做客, 她是位很权威的医生, 所以母亲想问问你那天有没有空,顺便让她给你检查一下。”
现在的手冢还没有国三时那样惜字如金。虽然话也不多, 但是阿尘还是能从中体会到手冢家人对她的关心。
“恩,好。那周二就打扰了。”
下周会进行中等部的偏差值测试,这类数据会影响之后的大学入学。前世在中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幸好她平时的成绩还行,要不然再重蹈前世高考险情的覆辙,就要深刻检讨自己了……
挂了手冢的电话, 秋音穿着清爽的睡衣就出来了。
“我好了, 暮西凉你快去洗吧。”
“恩, 好。”
看了一眼床上还亮着的手机, 阿尘拿起衣服进了浴室。
酒店的浴室很宽敞, 浴缸旁边还放了诸如浴盐香精之类小巧精致的备品。因为刚刚用过,还有些雾气没有散去。心情复杂的女生很快就想起来以前看过的鬼故事, 也是这样的团活动,也是这样的酒店,进入浴室的女生一个一个死去,最后还围剿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女生……
冷。
汗毛都竖起来了。
搓了搓手臂,试了水温,阿尘跑进浴缸里,把刚才的想法给抛了出脑海。
浴室里的雾气越来越密集,温热的水包围着自己,舒服地想要睡去。
『你好,我是真田家的长男,叶一郎。』
三岁生日时,和叶一郎的第一次见面。他穿着中规中矩的和服,稚小的脸上带着薄薄的红晕,大概是有些紧张吧。
阿尘前世有一位室友,很喜欢日语,也拉着她一起学过。但是无奈她半途而废,只学得有些入门,所以在她降生到这个世上时,面对半生不熟的日语,其实是很惊慌的。因为这不是动画,有字幕。一切都要自己去探索。
叶一郎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也不知道是因为这本来是动画的世界还是这里的人智商都特别高的原因,那些所谓的黄毛小儿,也是拥有着明确感情的“生物”。
就比如说祖父在阿尘三岁半时把她送去真田家一样,在原本的世界,少说也应该等到六七岁吧?这些就像火影里的训练一样,越早越好。就连长辈说的大道理,不管你懂不懂,一定要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才算正常。
前世的她活到二十岁,三岁那边的事忘记的都差不多了。可是在这个世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记得特别清楚,甚至连那些只听过几次的名字都记得。
五岁,有一次回本家,父母不在,祖父母在房里谈话。她拒绝了仆人的引导,一个人走到两老的房间。正想敲门,里面传来的一阵讨论却打断了她的动作。
她便是那次得知,原来这个家还有个西院,而且那边不住人。听祖母的话语,那位暮西凉小姐貌似是领养的。
她怕被管家发现,急急离开,只听到一声“藤原”。
这个藤原,和今天遇到是,有些热情过头的藤原水,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呢?
总觉得她的接近是故意的。一般人不会问“你是姓……”,而是先自我介绍吧?即使她已经介绍过了。
貌似,她相当介意“暮西凉”这个姓氏。而且旁边缠绷带的少年也有些阻止她的意思。
……真是烦死了。
水有些冷了,她赶紧出来换好衣服,秋音正拿着一盘小吃。
“暮西凉,快来吃啊,刚才他们出去买的!”
“恩!”
擦干了头发,她坐到床沿边上。坐在对面的秋音手边还摊着一本书,好像是……
注意到阿尘的视线,秋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我看到有本书就……”秋音是个性情爽直的人,做什么事一般都不会太仔细想。所以每次她惹了什么事,都是由副社长后崎安来摆平的。不知道是不是阿尘的错觉,她总觉得秋音是深藏不露。
“没关系。”她摇摇头,咬了一口铁板烧,“学姐喜欢鲁迅的文章?”
她前世买过两本鲁迅先生的书,厚厚的。没事的时候翻番,也别有一番滋味。到了这个世界很少看到中国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在教授中国文学的老师家里看到的。这本鲁迅的《朝花夕拾》是她在东京的书店买的,出门时塞进了包里一并带了过来。
“恩……其实也不是这么说吧。”秋音想了想,说,“古文课上老师有提到过,叫我们多读读,对学习中国的文学有好处。以前我在图书馆看过,和你这本差不多,是配有彩色插图的。我觉得中国的东西都很有吸引力,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吧。所以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是有些借作他用。对于我了解中国,中国的旧社会,中国的革命,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事,都很有帮助啊!”
很难想象平时话多但是其实都是废话的社长说出这么一番大论来,阿尘有一刻的恍神。
……鲁迅先生,不愧是鲁迅先生啊!
“社长,说得实在是太好了!”
阿尘几乎有些感动了——作为一个(前世)中国人,听到(暂时)外国人这么夸自己的(前世)祖国,自己国家的(前世)人文事物,实在是一件令人激动沸腾热血的事啊!
之前的郁闷一扫而光。和秋音畅谈中国的种种,一直到困得不行才互相告了晚安睡觉。
*****
大阪,夜。
藤原水和三个男生分别后,就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她的父亲在她五岁的时候离奇失踪了,那时候她天天盼着父亲能够在某一天出现,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可是大了,她才明白,原来父亲不是失踪,而是抛弃了她和母亲。
父亲失踪的前一段时间,总是和母亲争吵。那时她就躲在门后,盼着他们累了,结束这样的争吵。她断断续续地在两人的争吵中,得知母亲原来是神奈川名门暮西凉家的小姐,后来与父亲私奔抛弃了身份。父亲因为酗酒和赌博,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逼着母亲回神奈川的家拿钱,母亲不肯,两人就吵。
幼小的她在某一段时间真的希望自己是聋子是瞎子,这样就看不到也听不到两人的争吵声了。
最后父亲失踪了。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
她们母女俩从此靠着政府和邻里的接济过活。母亲没干过什么重活,大学也只念了一半。为了生存,本来年轻秀美的面貌渐渐老去。开家长会看到别家的母亲健康年轻,她总是会怨恨那个父亲,还有偶尔抱怨母亲当初的愚蠢行为。
如果母亲不私奔,如果母亲不生下她,如果母亲乖乖回家,如果……
那么多的假设,母亲一个也没有去做。她为了她可怜的自尊,宁愿拖着还小的她一起过苦生活。
藤原水不甘心。
她时常想,如果母亲还姓暮西凉,如果她生活在她假想的大宅子中,会如何。
她恨透了在日本各地打转居无定所,恨透了饥一顿饿一顿的生活,恨透了同学邻居的怜悯同情,恨透了看别人的眼光生活,恨透了父亲,恨透了母亲,恨透了那个暮西凉家,也恨透了这个现实。
她,就和当初的菊川柔无异。
藤原水自然不知道这号人。她叹息地看一眼樱花落尽的苍劲树枝,想着今天在展望台遇到的人和事。
母亲藤原溪静以前是在冰帝上过学的,她知道那是富人的生活。冰帝学院是东京有名的贵族学校,她还曾经特地问过堂兄在冰帝读书的忍足。
她向往那样的生活。
今天遇到的那群人,即使穿着简单,行事低调,但是举手投足家受过良好教育的证据也很明显。她表面上看着外面的夜景,其实暗地里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当她听到“后崎”和“暮西凉”时,心往下沉了。
她知道后崎家是日本有名的慈善家,经常帮助一些穷困人家的孩子入学。她的国中学费就是这家人出的。当然她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而暮西凉……太熟悉了。她在心中臆想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对象。她怨恨而向往的对象。
她无法克制地转过身去,在白石的眼光下开始移步。
靠近……靠近……
她看清了。
那个叫后崎的男生。
那个叫暮西凉的女生。
男生长相清秀,文质彬彬。谈吐间就可以知道他学识渊博,对天文学知之甚多。旁边的女生低垂着头和其他人一样写着什么,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只看的她穿着衬衫和薄外套,一条黑色牛仔裤,脚上是咖啡色的板鞋,在街头四处可见的学生打扮。
她迟疑了。
暮西凉家的小姐,会穿得这么普通?也许只是碰巧同姓?或者只是哪个分家的孩子……
但是这难遇的机会,怎么可以放弃。
她整理一下急促的呼吸,缓缓走近他们,用明朗的语气和他们打招呼,看着他们有些惊讶,而后不紧不慢地回礼做自我介绍,她的心,跳动得极快极快。
她看着男生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下定决心般看向那个女生。
『呐呐,你姓暮西凉吧?好幸运啊,居然和忍足的堂哥同班,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
她故作吃惊地说着,走近一步,后崎安却挡在了前面。那个女生眼中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是她猜错了?
白石制止了她的进一步试探,告别了他们。
『阿水,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拼命想和他们认识?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面对白石的疑问,千岁和忍足的不解,她低下头,委屈地回答。
她藤原水,平时是什么样的,认识才不到一年的白石,又怎么知道。那些活泼,可爱,细心,坚强,温柔,体贴……种种,都是她的伪装。
真正的藤原水,痛恨着她的姓氏,痛恨着她的出生。她会不择手段,她会装腔作势。她为了往上爬一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阿水,你回来啦。”母亲站在门口,一缕发垂在耳际,带着霜白。
她收拾好心情,对母亲展颜:“恩!”
*****
东京,夜。
手冢放下座机,起身走回客厅。爷爷和父亲正在下棋,厮杀得厉害,无暇顾及其他。祖母和母亲正在讨论某位朋友,不亦乐乎。
“奶奶,妈,我打电话问过了,周二暮西凉桑会过来的。”
“这样啊,好。”奶奶爱知把手里几份泛黄的信放回小盒子里,点点头。
“国光,麻烦你了。阿尘这孩子在东京没什么朋友,你要好好照顾人家。”母亲笑着品一口茶,并且一窥棋局,父亲尴尬地拿手遮掩了一下。
“是。”手冢少年毕恭毕敬地点头。
“妈,我还奇怪为什么丰臣阿姨端午不来,说什么没心情,现在她……”
手冢锦对于这个没见过几面脾气古怪的阿姨还是不了解,疑惑地问。
“哎,谁知道呢。”奶奶爱知合上小盒子的盖子,小心地抚摸着盒面。“也许她心情突然好了,那也说不定啊!”
一边过关斩将的手冢爷爷插话,老神在在,“哼,我看她啊就是看见暮西凉家的老婆子心烦,懒得吵。要不,她干嘛要我们保密啊!”
“你……”手冢奶奶-头疼了。
“呵呵呵……”
爸爸妈妈笑起来,手冢少年牵了牵唇角,对这个“脾气古怪的奶奶”产生了一些好奇。
……
东京,夜。
他有些困倦,发尾还滴着水珠,细长的高脚杯中的美酒还没有饮尽。
月色凉如水,倦怠地散落在卧室的地面上,树影丛丛,像小时在英伦看过的某副雕饰。
绵延而慵懒,吸收了月辉和高贵。
室内只有一盏小小的壁灯亮着,其他的事物都笼罩在薄凉的月光里,温柔地融化了一切。
这样的感觉,莫名地有着安全感。
他缓缓走向落地的大窗边,细长的十指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俯瞰下面月色的花园。他的小狗还顽皮地不肯睡觉,摇晃着尾巴在花丛间穿梭。
来日本快小半年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他喜欢站在窗前,居高临下。他喜欢听着花园里的动静,猜测夜晚昆虫的去向。他也喜欢月亮的清辉,照亮房间。
前提是地点是在英国。
日本别有一番特色,但终归不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即使是帝王,也有眷恋。
他心爱的伊丽莎白不在。他喜爱的清晨薄雾不见了。他熟悉更甚于母语的英文没有了。于是他习惯在夜里,看着月亮想一些人,一些事。
静静地,与月色融为一体。
“景吾少爷,您该睡了。”
管家端着一杯牛奶,把高脚杯放进托盘。
“恩。”
*****
神奈川,夜。
神奈川的夜乘着海风疾驰而来,迅速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樱花散尽的季节,海天交接处还眷恋着丝丝白云,海风吹在夜行者的脸上,透着微凉。
幸村精市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脚步有些慢,比起那些匆忙赶路的人来,显得悠闲得多。银紫色的眼睛透亮着,比宝石还漂亮。有些路人不禁偷窥一眼这个少年,怕他是幻影,只是一晃而过的虚幻。
幸村的眼型很漂亮,微微上挑,带着淡淡的魅。
少年独有的魅。但是又有着白鸢花的清丽。
幸村精市第一次去立海大报道时,有些人看他看得居然撞了柱子。而且男女皆有。
这让他是哭笑不得。
离开沿海的公路,少年的眸子波澜不惊。
他的家再往前走一百米左右就到了,但是现在,他常常会站在这个转弯口。
他在迟疑。
自从上周父亲回来一次后,母亲的情绪就很不平稳。菊川南芴去冰帝上课,回来得比较晚。她便会冲着早放学的妹妹发脾气。在看到他回来时就会收敛些。妹妹的病情本来有些缓和,现在越来越严重。他考虑许久,把妹妹送去了暮西凉家。
阿尘不在家,他便拜托了暮西凉奶奶。他告诉妹妹,接她回去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为了妹妹,他需要和父母好好谈一谈了。
左手捏拳,他抬起纤细的下颌,脸上是除温和之外少有的坚定。
『哥哥,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恩,是啊。』
幸村精市推开门,管家脸色苍白。
“少爷,刚才先生回来了……”
少年蓦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