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着陈浩东的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冷哼一声,最后化为惨兮兮的声音:“要听实话吗?”
沈寰九眉眼轻眯:“说。”
“实话就是老子真不知道。我这种人从小到大都是混吃等死,干什么都干不成,能干什么也不知道?”陈浩东一手揣进了裤兜里,松垮垮的带帽衫穿在身上就更衬出他的痞味儿。
这番话听上去是那么的惹人心痛。
我和沈寰九都沉默着看着他,陈浩东却笑了笑:“这是一个注重结局的社会,结局我败了。不过……”他吐出一口特别长的气:“比我倒霉比我惨的多了去,有时候想想也没觉得自己很不幸。有那么多女人喜欢过我,我也掏心窝的喜欢过一个女人,穷困潦倒,手里毛爷爷多到花不完,这些我都经历过。住过大房子,也睡过天桥,想想这几年还挺他妈精彩的。沈王八蛋,你知不知道一种感觉,就是什么都放下之后,感觉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对,应该是有挺多都能干的,又不知道怎么选。”
依然没人接他的话,他这会儿就跟个自说自话的人一样,自己说自己笑,瞧着模样其实挺二百五的,但我和沈寰九却很清楚这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
正如他所言,当一切都被放下后,的确会有一段很迷茫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不晓得人活着怎么才算活的有滋味,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沈初突然一声洪亮的歌声打碎这种说不清沉重还是轻松的气氛,沈寰九慌不迭地转身去看沈初怎么了。陈浩东的脖子仰得和丝瓜一样长,巴巴望了几眼,勾着唇角笑得动人又真实。
“我说,这男的女的?”陈浩东问。
我说:“是男孩儿。”
陈浩东一眼斜向我:“男的是叫沈初对吗?”
我以前和他说过一回,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
“嗯,沈初。”产后的我特别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名字是真不错,丑也是真丑。”陈浩东一屁股坐在我床位,双腿大喇喇地岔开说:“扶三岁,你终于当妈了。”
除了微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能回应他,到最后我也只是合了下眼皮子代替点头的动作。
“你才丑。”沈寰九冷声低咒了句,随手指着我另外一侧的塑料袋说:“去,帮我拿快尿布。我宝贝儿子知道你来了,立马拉了泡蟹黄迎接你,多懂事的孩子。”
陈浩东回讽道:“蟹黄你留下自己下酒,以后估摸着产量还挺高。”
这会忽然觉得也俩成熟是真成熟了,幼稚起来也是真幼稚。就现在的对话而言,我觉着还不如沈初呢。
陈浩东拿尿不湿的时候,沈寰九已经一丝不苟擦干净那小家伙的屁股,陈浩东粗矿地用牙齿撕掉包装袋,用指尖碾着一个小小的角,身子吊儿郎当地晃动着。
“初初乖,爸给你换尿布,听话别哭了啊。”沈寰九手法生硬地给沈初换尿布。
沈初却哭得更厉害了,换完尿布抱着他还是哭,晃着他也还是哭,沈寰九有些急躁地说:“小子,你再有事没事哭鼻子,你老子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你敢。”我稍稍挪了下躺着的姿势,毫无力气地喊着。
沈寰九回头看我:“哦,我就随便说说。”
“随便说也不行,我小时候老被大人打,我的孩子绝对不能暴力教育。”二十来字的话被我断断续续好几次。
沈寰九含笑:“那他不懂事打自己老子怎么办,你心疼我吗?”
我哭笑不得。
陈浩东冷嘲热讽:“酸死了,老子出去吃牛肉面,你们俩自己耍。”
他转身的时候,我喊了句:“陈浩东。”
他侧了下脸:“喊老子干嘛?”
我鼓足勇气说:“你不是说想认沈初当干儿子吗?红包呢?”
原本,我只是想用最自然的方式告诉他,沈初这个干爹认了。
可我没想到陈浩东真的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袋子,甩到了床上说:“我现在没什么钱,里头只有六百块,不嫌寒碜就拿着。”
沈寰九把沈初放在婴儿床里有,一把抽走陈浩东手里的红包袋,翻开开口处瞧了那么几眼,颔首低笑说:“六百……也是钱。”
陈浩东走后,沈寰九坐在床边,只是静静的陪着我。
姚叔给我们送来午饭,他一早就开始熬猪脚汤,熬了很久才出来一保温壶的量。我爸和奶奶也来了,还有我的后妈和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全都挤在病房里头。
空间似乎一下就变很狭隘,我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看着曾经衣着普通毫无气质的一群人在北京这几年被打磨得人模人样,我不禁感叹,很多小地方的人为什么蛮横粗鲁,只不过因为他们没有接受好的教育,在周遭的所有愚昧氛围变得更蛮横,更粗俗。
北京改变了他们。
奶奶说,现在想起来以前被弄死的孩子很可怜,也从来没好好对待儿媳妇和我,非常愧疚。奶奶说,这几年她心里不好过,从刚开始的虚情假意到后来真的意识到自己多无知,后悔,很后悔。
我说不出话来。
“三岁需要休息,以前的事过了就算了。”声音来自沈寰九,微抿的嘴角流转出锋利的弧度。
奶奶和爸爸都很有自知之明,他们比我更清楚,破裂的感情会有很多缝隙,虽然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被什么给粘连起来,只是缝隙还在,所以永远也无法完整。
不如就这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答案,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能收获梦想中的各种感情。
一周后我出院,一礼拜没洗头没敢照镜子的我终于从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那何止一个丑死了得,简直是狼狈到家。
都说孕妇不能吹风,沈寰九大热天还给我找来一定帽子戴上,帽子遮住头顶却怎么也遮不住都能炸出油的头发。
我盯了一会反光镜,脸就憋红了。
“沈寰九,你是怎么对着我一礼拜的?”我狠狠咽口唾沫。
他回头看了眼后座抱着孩子的姚叔,随后目光温柔地瞥向我:“三岁,别的先不谈,光是你为我生孩子吃了很多苦,所以你现在再怎么邋遢都没关系,我不仅能面对你现在的样子,同样也愿意遵循自然界的规律,我会老,你也会老,再过几十年,我就是老头子,你就是老太太,那时候我们还会在一块。”
我盯着他,鼻子涌起一股酸:“话是好听,实际操作好像有点难。万一我生了什么严重的病,万一我发生了意外。你也会陪着我吗?”
沈寰九专心驾车,他过了很久才说:“要是放在以前你这么问我,我可能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能。但现在我能很自信的告诉你,三岁,我能。现在的夫妻承受不住变故是因为他们没有一起面对变故,内心区分地太清楚不是什么好事。有些人觉得婆婆是婆婆,妈妈是妈妈,老公是老公,自己是自己。就算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也不一定把人真正当成一家人。天底下没有人活该倒霉,活该为了谁一味的付出,爱也是需要回应的。它就跟一条拉在手里的风筝线一样,紧一紧,松一松。不能一味的紧,也不能一味的松。走到今天,多少事情堆积,让我们领悟了很多很多。这样的夫妻,是不会轻易分开的。懂吗?”
我眼中泪光莹莹,感动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姚叔抱着沈初在后面说:“你们俩的婚礼打算什么时候办?”
“不办。”
“不办。”
我和沈寰九异口同声,然后又因为惊讶这种默契而互相看了一眼。
我眼中噙着笑,我的笑容也淹没了闪动的泪光。
他懂我,我也懂他。
婚礼,是向别人交代,炫耀的玩意。
而我和沈寰九显然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
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我整个人就跟发霉了似的,好不容易又呼吸到家里的空气,感觉什么都不干都挺好的。
我和他的家庭环境有些特殊,我不可能让后妈来帮我带孩子,沈寰九自己也早就没有母亲了。姚叔到底是个大老爷们,让他拿刀弄枪可能不含糊,软趴趴的孩子还真折腾不好。
大概三天后,沈家来了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我们看见她的时候都狠狠愣了一下。
米饭的小眼睛极有特点,笑起来弯弯的成了道皎洁的明月。
她还是那副打扮,百褶裙,纯色上衣,头发又黑又亮,绑成了两个乡土气极浓的麻花辫子。
我睁大眼睛问她:“你……”
“我来看你。高兴吗?”米饭走上前,拉住我的手晃动,她说:“我老公带我来中国了。”
“就是那个白人丈夫?”我白着一张脸,说实话看见米饭我心里特别高兴,可就因为太高兴,我根本说不出来话。
“嗯。他也来了中国。”米饭的小眼睛弯弯的,笑得厉害时只能看见两条线。
“他对你好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米饭说:“很好。我们打算以后要两个孩子,可能以后会在澳洲定居吧。”
我定了会眼神,小心翼翼地问:“陈浩东呢?你还喜欢他吗?”
米饭依旧笑眯眯地说:“结婚前我很喜欢他,结婚后我不能喜欢他。但我特别感谢他,能让我在结婚前尝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味儿,以后我会和我老公好好生活的。能结婚,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我问她来中国打算住多久,她说:“三个月吧。晚上我想把我的白人老公带来,你叫上陈浩东,咱一起吃顿饭。哦,要是他不来就算了。”
我把手机递给米饭:“号码我存着,你自己打。”
她挺大方地从我手里拿走手机:“行。”
一个电话飚过去,我站在米饭身边都能听见陈浩东咆哮的声音:“老子他妈睡觉呢。祖宗,我靠你大爷的,非挑我睡觉的时候打。”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我。”米饭也笑了:“陈浩东,我是米饭,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