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北疆屡屡遭敌进犯, 于此危急之秋,晋王世子赵隽领命北上戍防,中道迷途潜返, 致使兵将无首……涣散军心, 论罪当诛, 念其同为宗室, 且昔日战功卓著, 以此相抵,特赦其死罪!然死罪可免,余罪不容恕, 自今日始,革其世子封号, 罢其将军职权, 贬为庶民, 永生不得踏入皇宫!违者无赦……钦此!”
赵隽“休”妻的第二天午时,几名皇帝内侍蓦然光临他的牢房, 拿出圣旨,宣读一通措辞含糊的旨意,随即命令狱卒解除赵隽的镣铐,遣出宫门,还其自由。
他, 自由了!
自由的得来与失去一样的突兀, 始料未及……位极人臣者, 便是这般天赋的随心所欲!
赵隽站在森严壁垒的皇宫大门外, 抬头仰望云层厚重的阴沉天空, 内心完全没有重获自由的欣喜若狂……他抿紧冷峻的嘴角,迈开步伐, 风一般来到丞相府。
是的!丞相府!
“世子,你……出来了?”乍然见到据说因为出征私返而被关押在天牢里的女婿赫然出现眼前,尹丞相和江氏先是诧异万分,然后由衷的欣喜,“……这就好!恭喜世子!这太好了!”
赵隽和岳父母——呃,“前”岳父母客套两句,立刻直切入正题,“夏儿呢,她在这里罢!”
她应该在这儿吧?她……有可能在这儿吗?
“夏儿?她不是在王府里么?”尹丞相夫妇表情再度诧异,“难道,又……”
两老蓦地想起,那天一早,女儿与外孙凭空消失,遍寻不见,后来才知晓几乎被贼人劫持到北方……思及此,俩人不禁后怕地打个寒颤,疑虑重重,生怕又来一次旧事重演。
岳父母的神情是真正的意外和惶恐,看来,她没有回来娘家,而且……岳父母看来也不像知晓昨日发生在天牢里的事。
岳父母是不知情的,也就是说,他休了她的事,她没有禀告父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她要求与他离异,其实……迫不得已!并非出于本心……是吗?
赵隽阴郁的心略略清明了些,却又揪得更紧:她既然不在娘家,那么,她……在哪里?会还在晋王府里吗?
希望悄悄升腾,赵隽心思方动,急忙向岳父母告了辞,匆匆赶回家中。
脚还没有完全跨进大门,赵隽看到探得他出狱消息的亲人已经迎了出来。
“隽儿?隽儿!真是你!谢天谢地!谢谢皇上开恩!你可回来了!担心死娘了!隽儿啊——”孙王妃冲在最前面,猛然见到儿子,激动得恍然如梦,拉住儿子的手臂,抚了抚,摸了摸,总算确定是真实的人,顿时落下泪来,哭个不住。
“回来了!回来就好!唉……”晋王随后拍拍儿子,老怀慰藉,同时也感慨万端,儿子此次出事,他多番乞求皇帝,俱无功而返,如此无能为力,唉……确实老朽矣!所幸,皇上没有执意治罪,终于放过他的儿子。
“大哥——”赵倩突入父母重围,投进大哥怀里,百感交集,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赵隽抚慰了一会儿亲人,环顾四周,不见……沐夏的身影。
他的心直往下沉,按捺不住焦躁,问道,“她呢?”
“……谁?”
晋王夫妇和赵倩异口同声,语气明显犹疑,脸上——更是明显的心虚。
赵隽一凛,不再抱任何渺茫的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也不在晋王府里!其实,她又怎么可能还在晋王府里?她拿到了他“亲手”所签的休书,或许,已经有更好的去处了……是吧?
他们,不再是夫妻!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不管他情不情愿,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赵隽闭了闭眼……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彻底绝望!
昨夜,他在冰窖一般的天牢里彻夜辗转反侧,在无尽失落痛彻心肺的同时,却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她会离开他!他们曾经共有的幸福、甜蜜,她对他的爱,难道……真会因为一点误会、一些磨难被全部抹煞?
不!不会的!
“奕儿的娘!”赵隽睁开眼睛,看着无边的天空,重重地,一字一字地吐出,“在哪里?”
“她……”
他的家人还是迟疑,欲言又止。
“到底如何……说罢!”赵隽声音沉着,不带情绪。
晋王爷和孙王妃对视一眼,像在斟酌语句,好一会儿,却又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唉!要怎么告诉儿子……
赵隽目光转向妹妹赵倩,等待她的回答。
“大哥,你别只盯着我呀!我……”赵倩慌乱地摇头,想要摆脱大哥冷峻得吓人的眼神,却又无所遁形,只好屈服低语,“好啦!我说……我来说……”
“快说!”
“大嫂她……她被皇上带进宫了……就在昨天……”
她被皇上带进宫里了!
赵隽心里咯噔一声,复杂的情绪决堤而出:她,屈服于皇上了?或者,认为皇上的确比失去贵族身份、权势的他好?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不!赵隽用力甩甩头,不管她离开他的理由是哪一种,他都没有办法接受!她,太可恶!她在宫里……难怪,他昨日会见到她……她太可恶了……
“为什么?”赵隽淡淡地问,语气出乎家人意料的冷静。
“因为……雨嫣突然死了,采薇偷偷溜出府,去向皇上告状,说大嫂杀了雨嫣,昨天皇上来了,审问这件事……我作证大嫂没有杀人的时间……大嫂根本不可能杀死雨嫣……肯定是采薇自己杀了人……又嫁祸给大嫂……可是皇上不相信……把大嫂带回宫里继续审问……到现在……都两天了……还不见大嫂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赵倩断断续续地叙述,越说越小声,在大哥冰塑般的表情面前,身子不自禁打起战来。
赵隽的身子强烈地一震,苦涩在心底泛滥:他知道!他就知道!她……
“大哥,你要去哪里?”
“隽儿,隽儿,别走哇——”
晋王夫妇和赵倩拖手抱脚,紧紧扯住好不容易才盼见从天牢脱困回家现在立足未稳又要出门的赵隽,不顾一切地阻拦——天知道,一旦放他走,会不会又祸从天降?最近,晋王府的祸事来得太多,太莫名其妙了!
“父亲母亲,请原谅,我要去找夏儿……”赵隽使了个脱身术,从父母妹妹的死命牵绊中挣脱开来,奔出门去。
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去她!不甘心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接受命运的摆布!
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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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不去皇宫!
把守宫门的卫士一脸无情、铁面无私,尤其在弄清他的大名——赵隽后,更是如临大敌,恨不得逐之三十里之外。
他终于明白,皇帝赦免他的圣旨上,为什么写着:永生不得踏入皇宫。
重重的宫门、高高的宫墙、无上的皇权,把她和他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世子?”
一声低唤从一辆从宫里驶出的华丽马车里传出,随后,车帘撩开,柴屏郡主的脸显现出来,带着幽幽的惊喜,脉脉凝视笔直地挺立在皇宫门外的赵隽。
赵隽却像没有听到呼唤,也没有看到马车里华美的容颜,漠然地转过身,离开……
已近腊月,京城的天气格外干冷,许多人都选择足不出户,尽管如此,还是无法阻碍某些消息在京城里大肆流传。
比如,晋王赵谆惟一的儿子赵隽,因为抗旨违纪,被削了官职、军权,贬为庶民了。
很耸动的消息,尤其,如此一来,晋王世子之位空缺了,目前又没有其他子嗣填补,当然,晋王的孙子赵奕另当别论——他,也太小了嘛!何况,皇上不再看重晋王一家,是摆明给天下人看的,若非晋王手中牢牢握有兵权,皇上说不准也叫他回家养老了!这晋王世子之位,注定是要旁落的罗!于是,某些赵氏同宗甚至不是同宗的都认真盘算起来,虎视眈眈的同时用力期待,明里暗里更是小动作不断,端看谁人先行争抢到这看似无主的荣光。
这其中,要数皇帝身边的宠臣杨太师跑动最为积极,甚至当朝上奏:自从赵隽弃军而逃,目前征北军队群龙无首,急需统帅,他的儿子杨延文韬武略,非常时期,内举不避亲,实是上上人选,云云。
诸如此类者也就不胜枚举,搞得皇上烦忧不已,一怒之下,宣布:晋王之位乃是皇族世袭,理当由晋王府子孙承继,晋王之孙赵奕虽则年幼,却是最恰当的人选。
于是乎,皇帝一纸诏书下来,立了新一任晋王世子——五个来月大的赵奕。
赵奕是晋王嫡亲长孙,被立为世子理所当然,就算不足周岁,也无可厚非!众多渴望的心不得不悻悻放下觊觎,晋王继承人的争夺战有惊无险,平和结束——晋王府上下松了一口气。
晋王世子换了新任,晋王世子的爹——赵隽,此时名望、权势,一落千丈,更惨的是连妻子也没了——有消息广为流传,说是前任世子夫人尹沐夏因为触犯刑法,被皇上带进皇宫审理,历来杀人者偿命,已经不在人世了。
短短数日之间,曾经的晋王世子赵隽的人生可谓从天上掉下人间,饱尝心伤、磨难,实在令人同情!
这不,就有人上晋王府安慰他来了——长公主是也!
长公主此来,除了抚慰晋王一家,还有一件烦心事:太子下狱,身陷囫囵,这个女婿是不能再要的了,唉,又得替女儿物色新对象!连年操劳女儿的婚事,总是悬而未决,长公主心底很是苦恼,此时,正好,赵隽突然没了妻子,虽然也同时没了身份、权势,沦为庶民,可她家柴屏郡主并不为此嫌弃呀,情愿续弦,代为抚养前妻留下的儿子——瞧瞧,多么慈悲的心肠,多么伟大的爱情!所以,长公主登门拜访晋王夫妇,为女儿了结心事,促成亲事来了。
怀着满满的自信,长公主旧事重提——对遭贬的赵隽而言,这绝对是一个翻身的好机会,而且,将来有她这个丈母娘相助,求求皇帝哥哥,说不准又可以重还他地位权势,如此好事,哪个傻子会傻得拒绝呀?其实,若按她自个儿的意思,赵隽落魄至此,根本是不中她意的,可女儿想要嫁给赵隽呀,而且认定,天赐良机,绝对不能错过的!所以,她只好依着女儿的心意,主动前来晋王府请求缔结姻缘。
当长公主以居高临下、同情施舍的姿态笃定万分地提议结亲时,接待贵客的晋王夫妇愕然万分,实在……想不到长公主有此突兀之举,虽说他们的儿媳妇没了,可,才不过数日,立马就为儿子续弦,这……也太快了吧?也得尊重先人呀!何况,儿子自从失去儿媳妇,连日难见人影,续弦的事,总也得听听他自己的意思吧?
于是,晋王夫妇委婉但明确地推了长公主的好意。
不识好歹!
长公主意料不到自己的好意会遭受声势日渐式微的晋王府的拒绝,不禁勃然变色,大怒离去,并放下话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曾经的亲戚结下怨怼,对此,晋王夫妇苦笑不已,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说实在的,比起现在家里的糟糕状况,得罪长公主真不算什么。
唉!一夕之间,儿子沦为庶民,儿媳妇更凄惨……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没法让人相信啊,甚至,连个尸首也不知往何处收拾,问宫里嘛,总是含糊其辞没个准话儿,唉,看来,儿媳妇真是没有回还的可能了……
都是那个采薇……晋王一家没法不想起惹事生非的祸害,提起她,简直厌恶、愤懑得想要亲自惩戒她一番,苦于她被皇帝带回宫里,难寻踪影,只好隐忍作罢。
既然提到采薇,她究竟如何了,不妨说说。
那天,采薇和沐夏一起被皇帝带回宫中,之后,皇帝随口一个吩咐,把她收押在监,一直呆到现在。
监牢里的日子,一点儿都不好过,比在晋王府里做杂役更加不好过!
“我错了哇……我后悔了……我不该想要从晋王府里逃出来……雨嫣哇……我不该……不该……害了你哇……”
看守某间牢房的狱卒常常听到关押在里面的疯女人哭哭嚷嚷,听久了厌烦了就喝斥她闭嘴,心情好点就由着她颠三倒四地嘀咕,谁也不清楚皇帝因为何种罪名把她投进监牢,可以确定的是,皇帝像是早就忘记她这一号人物的存在,这牢房,怕是要被这个女人坐穿了。
采薇现在非常、非常后悔,可……悔之晚矣!
皇帝的心思从来叵测,她……怎么会笨到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身上呢?怎么会笨到异想天开要皇帝替她报仇雪恨呢?皇帝喜欢美人,可她怎么就忘了……自己是皇帝随便就会赏赐出去的女人……在皇帝心里,她甚至连成过亲生过孩子的尹沐夏都不及!
她从来只是皇帝的工具,用完了就丢掉不要的那种……
呜……
她好悔呀……
她……当初不该趁着赵隽不在王府,找着雨嫣相约潜逃;不该在雨嫣不愿意和她一起逃跑,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身孕时嫉恨难忍;不该拿雨嫣成了世子名副其实、锦衣玉食的侍妾来对照自己肮脏、粗鄙、低下的杂役生活;不该在与雨嫣争执撕扯中,恶念陡生冲动地把她推进荷花池里……
她悔呀!
她穿着雨嫣的衣裳,顺利地逃出王府,顺利地见到皇上,狠狠告了晋王府一状,又灵机一动把杀人罪责推到尹沐夏的头上……原本以为,她就此报了被晋王府虐待的仇,长出了一口恶气,谁曾想,皇帝压根儿没意思为她主持公道,把她丢进牢里,一丢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她不想永生永世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斗室里呀,只要放她自由,她……她宁可再回晋王府洗马桶……可是,谁来救她?全世界……好像都遗忘她了……呜……呜……
她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