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隽一个人回去晋王府,直到进入“兰薰院”,老实说,心情没有他自以为的洒脱,甚至颇有一些郁闷:不太出乎意料,她,并不想回来。
有些可笑,十几天前,他还为自己独有的天地必须与她分享而不乐意,现在却……他再没法做到不在乎她,她却显然是不在乎他的。否则,又怎会找借口留在娘家不回来?
今天白天,彼此都不愉快,他也认为她今夜留在娘家或许比较好,但,理智是这么认为,心思却没办法做到那么单纯,他……他已经不再有原来的无动于衷。剪不断,必定理还乱,当然无从谈什么坐看云起云消的洒脱和无所谓。
她冷起来真够呛,毫不留情,甚至不顾他身为丈夫的颜面,可这样一个她,惹得他大怒,却还是没法平息他的心动。
唉!平生头一次动心,萦绕于怀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从确定长鞭的主人就是他赵隽的妻子后,不管情绪有多么复杂,庆幸、欣喜和如释重负是无庸置疑的。
她竟是他的妻子!
不必切切期盼,上下求索,她名正言顺属于他。
这个女子,竟是——他的!
他一直记得她在西洲湖边浩淼烟波背景中的白衣飘飘,那般明净、出尘,宛若仙子,不沾世事;也一直记得她在乌家村时清泠冷冽的容颜,绝尘而去的背影,像雪山之巅,悬崖峭壁上盛开的雪莲,在漫天冰雪之中教人为之屏息……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一眼之后便再也移不开,忘不掉……一个迟到了一年的一眼;他也还记得新婚之夜他挑起她的红盖头,她螓首低垂,他只象征性扫过她的大红吉服、满头珠翠,甚至无意低下眼去看清她。
想起那些,此时,不能不说有些令人懊悔,不过,没有关系,一切并没有步入不可逆转的绝境,一切,甚至还只是刚刚开始。
既然,她,是他的妻子——
回到“兰薰院”,侍剑在主子就寝之前送进一封来书——澹台拓的信。
原来,赵隽那天南下太过匆忙,只对父母禀明必须南下一趟,没有说清具体原因,也不及给澹台拓留书。
澹台拓的这封信正是对他突然消失踪迹,数日不见人影表达殷切的问候和疑惑的询问。
看看发信日期,已是七八日之前送来的了。
赵隽当即回了信,叫来侍剑,吩咐明天一早送交澹台拓,邀他明天共聚,然后自个儿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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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拓自从来到京城,几乎把根札在“西郊别业”和“仙乐坊”。
“西郊别业”山好水好住的舒服,乃异乡客——当然是有钱的异乡客钟爱的处所;“仙乐坊”有美人——只需一个紫蝶姑娘就足以傲视群芳,把其他勾栏院的美人儿全比了下去。所以,要澹台拓离开这两个地方,不如叫他离开京城算了。不过,他今天得离开这两处地方中的任何一个,换另一个地方吃喝玩乐。其实,那个地方也还不错——“四海楼”——京城最大最有名的饭庄。他不能不去,并且相当乐意去,因为,他的好友赵隽今天中午在那儿宴客。
澹台拓出身于一个武林世家——江苏“明镜山庄”澹台世家。
“明镜山庄”虽然没有称霸武林的资本,在南方一带却也威名赫赫;同时,山庄还经营木料、织造、冶炼等行业,规模不敢自夸富可敌国,可也是日进斗金,也算雄踞一方的豪门。
澹台拓出身在这样一个极富江湖和商业背景的人家,自小耳熏目染,身体力行,自然少不了一些豪侠义气,少不了一些商家精细,再加上个人素爱附庸风雅,因此也少不了一些士子习性,例如邀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喜爱饮酒作乐,甚至于寻花问柳、倚红偎翠什么什么的……总之,综合起来,澹台拓大致就是这样一个兼具江湖豪侠狂放不羁、商家子弟世故通达、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等等特质的人。
澹台拓和贵为晋王世子的赵隽相识已有十年之久,论起俩人的相识,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简单得乏善可陈,原委如此——
赵隽作为当朝皇帝最倚重的将帅晋王赵谆的独生子,不需经历任何纷争、异议,顺理成章成为晋王王位的惟一继承人,早早被立为世子,自小被晋王寄予厚望,从文韬武略各个方面加以栽培,在五岁时又机缘凑巧地拜了一位武功奇高却颇为神秘的江湖侠隐为师,然后,也很凑巧地,赵隽的师父与澹台世家素有渊源,这样,赵隽十三岁那年随师父到江苏时,在“明镜山庄”结识了澹台世家的二公子澹台拓,结下友谊,此后往来未断,十年光阴飞逝,友谊持续至今,足以至交论了。
虽是多年好友,不必论家世,单从个性方面来讲,赵隽与澹台拓鲜少有共通之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狂放不羁的澹台拓私生活方面完全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花天酒地。
当然,男人花天酒地自个儿不觉得有何羞耻,相反,澹台某人只会谆谆告诫你: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可惜没有道德家义正辞严劝他做清心寡欲的君子,枉废了他肚里这套行乐须及时的理论没法拿出来用。
赵隽呢,他也喝酒,但不会像澹台拓那样,非要弄个什么“吴姬压酒劝客尝”才觉得尽兴。除去本身喜好偏颇,赵隽出身高贵皇族,有自家一套家训,言行举止不随便等同一般的浮浪官宦子弟花花公子,要他出现在例如“仙乐坊”那样一些三教九流闲杂人等俱可买醉买笑的风尘场所,那是极难、极难的。
作为多年老朋友,虽说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古话,澹台拓和赵隽从少年时代以来却一直相安无事,各自发展各自的天性,谁都不会强求对方依照或迁就自己的生活方式过活。所以,澹台拓虽然私生活称得上放浪,但正常情况下,不会随着年岁渐增,晚节不保,放任自己沦落到损友的地步,勉为其难强拉赵隽同去花天酒地,不过……说实在的,赵隽不出头露面,酒喝得真不过瘾——尤其是请“仙乐坊”的花魁紫蝶姑娘坐陪的时候。
前面说到,澹台拓这个人有些才子佳人那一套理想,因此,初见“仙乐坊”色艺双绝的花魁紫蝶姑娘时,很是动了些“红袖添香”之类的心思,他本不缺钱,当即就想为紫蝶姑娘赎身,纳作姬妾——澹台拓今年二十五有余,早定了一门亲,因常年在江湖上飘荡,所以未婚妻尚未过门。未婚妻尚未过门,澹台拓已有了二心,还真令有心者为未来的澹台夫人忧心,但不管怎么说,紫蝶姑娘出身勾栏,澹台拓真赎了她,再怎么心爱,当然也不可能取代他未过门的妻子为正室。
饶是绝色红颜,命中注定也只能作妾。
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作祟,紫蝶姑娘对于澹台拓的追求根本不为所动。但其实,澹台拓自己心底明白得很,绝对不敢那么自负。紫蝶姑娘无心于己绝对另有原因。他认识紫蝶姑娘也有些日子了,以他锐利的眼光,精细的心思,轻易便能察觉:嘿!紫蝶姑娘心中另有意中人,这个意中人嘛,就是他澹台拓的至交好友——赵隽小王爷呗。这个一点不难猜,明显得很,每次他请紫蝶姑娘陪同饮酒作乐,只要有赵隽小王爷在座,紫蝶姑娘的眼里就再也不肯放下旁人——只可惜,赵隽那小子似乎还不识得温柔滋味,白白浪费自家本钱,连带辜负一干美人儿的痴心。
明知紫蝶姑娘无心于己,澹台拓思慕之余也不强求,上“仙乐坊”的时候,紫蝶姑娘愿意见他呢,就上她房里坐坐,游玩宴客看紫蝶姑娘首肯也爱请上她,两人倒是常常来往,在旁人看来,关系闹不清楚是恩客呢还是朋友。
因为这样一些原因,澹台拓今天赴赵隽的邀约时,又把紫蝶姑娘也给带上了。
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前面说到,澹台拓本是武林世家子弟,豪侠之气不少,朋友义气自然也有,这个朋友义气不仅体现在赵隽这一类知交好友身上,也体现在紫蝶这种所谓的红颜知己身上。
对于紫蝶的不肯钟情,澹台拓除了自负地以为是人家不肯屈居小妾之位,也不得不现实地承认,是自个儿不够出色,入不了“仙乐坊”扬名京城的花魁紫蝶姑娘的法眼——尤其是与家世皮相都耀眼的赵隽世子站在一起的时候,人家紫蝶姑娘当然只想看光彩夺目的赵隽世子。当然,以他对好友的了解,清楚他根本不构成情敌之类的对手关系,也是因为这样,为讨紫蝶姑娘欢心,澹台拓不免要学学上古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搏美人一笑的壮举,自己做一些牺牲,或者干脆点说利用一下朋友。既然紫蝶姑娘看到赵隽世子愿意笑语盈盈,为搏美人儿一笑,何乐而不为?反正赵隽世子永远不会为之所动——据说人家世子夫人那可是绝对的美丽绝对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妻子尚且无法令赵隽世子动心,外面的庸脂俗粉也就不必奢望能够打动赵隽世子大理石一般的心肠罗。
澹台拓带着紫蝶姑娘到达赵隽宴客的地方,京城最大的酒楼——“四海楼”的时候,发现他俩是来得最慢的。
酒席上,早已团团围坐一圈人:赵隽、秦肃,几个赵氏家族的子弟,还有——那位吕寒秋姑娘和她的叔父吕为先,这个还不算,另有一个宾客也比较令人意外——季允!
八月开考在即,季才子竟有闲心出来喝酒?
澹台拓有疑在心,但他素来聪明,自然不会问。后来,澹台拓才了解到,这季允是秦肃在“四海楼”门外恰巧碰上,硬拉了来的,也不理会自己是不是主人——军人豪爽,哪有那么多计较?何况,赵隽也是真的不计较。
要说季允怎么会和秦肃扯上关系?还得追溯到金陵去。秦肃老家与季允同乡,两个人一个从军,一个作书生,自小并不是特别熟识,今日在他乡相遇,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时机,当然要叙叙乡情——另外,那也是秦肃一个心底的秘密和比较阴暗的想法:他的同僚吕为先托他找回侄女吕寒秋之后,病体日见痊愈,身体好转,心情也跟着好转,便想到如何撮合自家侄女和秦肃的姻缘来,时不时邀秦肃上住处谈一谈,坐一坐,喝喝茶,吃个家常便饭什么的,这秦肃某些方面与赵隽有些相似甚至有过之——嗜武。这人哪一门心思专注在某些方面,对其他事务自然就懒得上心,逼急了搞不好还会腻烦得很,幸而吕寒秋姑娘看到他脸色经常冷冷的像是不热心,才不至于令秦肃看到她就想跑,由此,秦肃也搞清楚了,一头热的只有吕为先自己而已,吕寒秋姑娘看来也是迫于无奈才与他应酬。这么一想,秦肃暗暗有了打算,在“四海楼”外恰巧看到季允时更是计上心来,有了主意——季公子风度翩翩常人难以企及,如果能成季公子和吕寒秋姑娘之美的话,哈哈,他秦肃自然就可以脱身了。
那么,吕寒秋姑娘又是怎么来的?也是巧,她今天和叔父来“四海楼”吃饭,人还没走进“四海楼”门口,就撞上了赵隽世子和秦肃一行人,结果不用说,酒席上多两双筷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酒席嘛,图的就是热闹。
“四海楼”,京城最大最有名菜色堪称一绝的饭庄,处于京城最热闹的东大街。在东大街上,饭庄、布庄、钱庄、杂货铺、胭脂水粉铺……应有尽有,包罗万象,所以,也算是京城人买办物品最常光顾的地段。
赵隽这一桌酒席设在“四海楼”二楼当街窗口边,从窗里望出去,轻轻松松地就能瞧见街上人来人往的的热闹。
赵隽坐的是主位,恰好临窗,酒菜未上齐,他随意转了一下头,看出窗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东大街,不经意间,蓦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穿着淡淡的粉蓝色衣裳,从对面绸缎庄里出来,正等着轿夫抬来轿子。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