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啊——”
夜色深沉,主子蓦然从卧房里出来,衣袍带起一阵秋风,步履如流星,转眼间直出院门而去,一直呆在外间睡不着的浣纱心底顿感不妙地再度进入主子的卧房,眼睛才望向卧榻,就吃惊得双眼圆瞪,张口失声。
她家大小姐裹着衾被坐在床榻上,神情少了往日许多恬淡,却多了几分凄惶,尤其,脸上史无前例地残留泪痕——她从小与大小姐一起长大,十多年了,好像还没有见过大小姐哭呢,更可怕的是……那粉色的被褥上,竟、竟、竟沾着点点、点点、点点殷红,看起来像透了——不,根本就是鲜血!
“大小姐,你、你受伤了?是不是……是不是世子他……他……”浣纱情急起来,也不顾忌夜深人静,冲到床榻前,又是慌张地想要检视大小姐有无受伤,又是惊惶不已地嚷嚷。
“夜深,别闹醒了人!我没有事!”沐夏微微蹙眉,阻止贴身丫头的大惊小怪。
这还叫做没有事?
浣纱狐疑地看着大小姐,她身上的衾被根本遮掩不住□□的肩膀、手臂、脚踝,姑爷该不会是……对大小姐用强了吧?
那……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这一个月来,大小姐和姑爷相处的情形她最清楚,姑爷对大小姐是一往情深,大小姐呢……偏偏,大小姐又美貌过人,唔,要姑爷夜夜与大小姐共处一室却得充当柳下惠当真难得紧!
“大小姐?”浣纱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疑虑重重地等大小姐发话。
“去拿套干净衣裳来——还有,把这床被褥全换了。”沐夏平静地吩咐。
浣纱赶紧从命,从衣箱里拿出里衣,中衣,侍候大小姐穿上,又抱来一床被褥,准备重新铺床。
她把原先的衾被卷起放在一边,接着收褥子。
“啊——”褥子还没收起,浣纱又惊叫一声,目光发直地瞪着床榻角落……那里,竟然躺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这不算可怕,毕竟她不是胆小怯懦见不得利器的女孩子,真正令她惊吓失声的是:匕首尖上竟然……竟然沾着血迹!
谁……的?难道是——
浣纱不敢往下想了。
“拿给我吧——”沐夏没把贴身丫头张惶的神情看在眼里,静静地伸出手。
浣纱连忙拿起匕首双手捧给大小姐。
沐夏执着匕首,捡起浣纱收拾放在一旁边的罗帕,轻轻擦拭残留在上面的血迹——这血,曾经在她夫婿的身体里流淌,是……她亲手刺出来的。
这匕首,轻轻一拭又锃亮无比,而血迹却更加明晰地印在雪白的罗帕上,那么的触目惊心——如同体内某种顽疾,以为痊愈,没有了,其实不过转移到另一处,潜伏发作,就又明白地宣示。
像是这罗帕,她以为消失了的,其实仍在,并且以难以预知的方式重新出现,搅乱一切……
“浣纱,还有一块罗帕呢?”沐夏看着手里的罗帕,这罗帕,她认得出是赵隽带回来的那一块,那么,她给他的那一块呢?
“大小姐,奴婢再找找,刚才只看到这一块……”浣纱把铺好的床褥重新翻起,查找,最后摊手,“大小姐,没找着。”
“算了——”沐夏轻语,继续用那块罗帕缓缓擦拭匕首。
这匕首,不足半尺,精致小巧,精美绝伦,不仅仅是件兵器,足可当作艺术品,常常令她联想到传说中十大名剑之一的鱼肠剑。
相传,鱼肠剑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春秋时吴国公子光谋划暗杀吴王僚,于是宴请吴王僚,刺客专诸将太湖凤尾鲚鱼烹制成美食,将之藏于鱼腹,借机暗杀吴王僚,由此得名。
鱼肠剑的故事是赵隽讲述的,匕首也是日前赵隽拿回来给她的,给她时还笑称她武功不济,长鞭一条未必管用,不如多备一件防身兵器。这匕首她很喜欢,不时放在枕边赏玩,不曾想,第一次动用它,被伤害的人是他……
其实——匕首也罢,刀剑也罢,任何兵器也罢,甚至不是兵器的也罢,都会成为伤人的武器,就像她伤了他,用的是匕首,也不是匕首。
她伤了他,他必然生气,想也不必想,只是——他会记恨她吗?会……再也不想理她了吗?
他,还会像原先一样待她吧?
烦恼,果然由心生……
已经第二天过午了,他还是不见人影——他怎么还没有消气呀?他这一气,要气多久……
他并非一个气量狭小的男人,不是吗?她把他打落江中,他仰天长笑作罢;她甩他一巴掌,他虽然怒火中烧,却不曾如火山喷涌爆发;她不许他同床共枕,他也没有仗着丈夫的身份为所欲为——甚至与她共处一室都君子得不曾趁虚而入。
他是足够宽容的!
可这一次,他真的生气了!生气到……连家都不回。
他到底去了哪里?要怎样才肯回来?
她把他气成这样,他一定对她失望已极……他呀,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矜持的男人,大概不会轻轻易易放下矜持,解开心结,回来她的身边了吧?
是她太冲动了……
沐夏坐在竹榻上,低着头,一幕、一幕回想昨夜,一针、一针缝着衣裳。这衣裳是赵隽昨日索要的,她本不必着急做,只是……也许因为昨夜把他气得夜半离家心生愧疚,又也许因为她反正闲着也无聊,所以,一早裁出布料,缝制他想要的衣裳。
“上邪!我欲与君——上邪我欲与上邪我——”鹦哥儿绿皮突然扑到后窗木格上,拍打着翅膀张口对屋里的人叫个不停。
小家伙大概知晓主子今日不在家,大半天不见女主人出房门,居然肆无忌惮飞后窗来了,隔着窗对女主人嚷嚷个没完没了。
沐夏无心逗弄,懒得抬起头去看那个调皮小家伙。
但,眼睛不看,心,却没法沉静不动:如果她的夫婿此刻还在屋内,不知又会怎生与鹦鹉怄气呢?他哎——
禅说:非风动,非幡动,心动也。
果然如此!
“……上邪上邪上邪上上上上吱……嘎……”无人搭理,绿皮越叫越没词,也越叫越没劲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沐夏头也不抬,嘴里轻轻吟哦。
“吱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长命无长命无……”绿皮高兴起来,鹦鹉学舌。
“长命无?我瞧你是无长命才对!噢不!应该是命不长矣,三寸之舌永不烂!”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少女嬉笑的声音——是赵倩。
“倩儿,你来了?”沐夏放下针线活,转过来面对她的小姑。
“嗯!大嫂,我来了——”赵倩撇了鹦鹉,笑笑地在竹榻上坐下来,急忙解释自己的意外出现,“我看大嫂门开着,正和鹦鹉说话,就进来了,大嫂,嘿嘿,今儿我可不是胡乱闯进来的哟!”笑到这里,神情有些忸怩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绿皮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立时卖弄起来。
“哈!大嫂,这只鹦哥儿好厉害,会念的诗像是比我还多哩!”赵倩简直甘拜下风。
“人家不都说鹦鹉爱学舌么?定然是表嫂常常吟诗,才教会鹦鹉这许多诗的嘛!”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冒出来。或许也是因为“兰薰院”主人卧房门开着的缘故,第二个凭空出现的人也没敲门也没要丫头禀报。
赵倩愕然看去——是怡蓉!
怎么怡蓉也来了?她刚才还特意避开怡蓉上大嫂这儿来的呢,想不到怡蓉竟还是跟了来!讨厌!害她不能跟大嫂单独说心里话了——原本,昨日不小心撞破大哥和大嫂恩爱,心里怪不安的,所以今日想来请求大嫂谅解她擅闯私室的鲁莽,这怡蓉来干嘛呀?也要求大嫂谅解她吗?
“倩儿妹妹,表嫂,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不好了——公主要来了……”怡蓉顾不得看赵倩脸色暗变,开口就是惊人之言。
“喂!怡蓉,公主凤鸾驾到,你竟敢称不好?太大不敬了吧!”赵倩瞪着她这位远房表姐,心气还有些不顺,说话自然就有那么一些些不客气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怡蓉怎敢对公主不敬啊?倩儿妹妹,你不知道,我……我这也是为表嫂担忧来着!”怡蓉连忙解释。
为她担忧?好奇怪的话!沐夏暗忖,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反正,自会有人追问和解释。
“公主来就来呗!和大嫂有什么关系?你瞎担忧些什么嘛?”赵倩微哼。
她晋王家是皇帝堂亲,生来也是高贵皇族,有个把亲王皇子公主什么的来王府里走走亲戚也不是什么希奇的事——只不知道,等下来的是哪一位公主?呆会儿去看看。
“倩儿妹妹,你还不知道吗?待会儿来的可是长公主啊——”马上就有人解开了赵倩的疑问。
“长公主?她也算是我的皇姑母哩!小时候还抱过我,怡蓉你惊惊乍乍什么的,快说个清楚吧?”原来是长公主即将驾到,这值得大惊小怪么?赵倩可不喜欢人家跟她吊胃口,些微不耐烦地催促怡蓉。
“倩儿妹妹,长公主膝下有一位郡主,你见过吗?听说长公主正在给她物色郡马爷呢!”怡蓉一脸凝重地说。
长公主赵莹乃当今皇帝的同胞妹妹,二十年前嫁给封地位于西南的定南王柴忌,算是和番,夫妻俩生有一个宝贝女儿,闺名柴屏,现年十八岁,据说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琴棋书画无所不工,兼之自幼严格教导礼仪,行止合宜、温柔敦厚,既是美女又是才女还是有德之女,堪称贵族淑女典范。这样的女儿,定南王夫妇自然不肯随意下嫁,一心想要挑个好女婿,因此上个月,长公主亲自携郡主回来皇城,好相机择个佳偶匹配。
赵倩才十五岁,小孩子心性又重,没事哪会去想什么婚姻之事,尤其还是根本没见过面的长公主家郡主的婚姻之事,不禁有些兴味索然地摇头。
赵倩兴趣缺缺,怡蓉可不——她快十九岁了,十二岁上便已对表哥赵隽情窦初开,这几年来年岁日长,更是日里夜里朝思暮想的全都是寄托终身之事……可是,唉,表哥六七年来不曾对她动心,一旦动心,爱的居然还是自个原先不待见的妻子尹沐夏!
怡蓉偷眼瞧了下沐夏,心里又嫉妒又羡慕又满不是滋味——昨天,她和赵倩同来“兰薰院”,原本是想看望好久不曾亲见一面的赵隽表哥,万万、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亲眼撞见表哥与沐夏拥吻的一幕,也万万、万万没有料到,表哥竟然和尹沐夏好到了这般地步——她曾经听到“兰薰院”一个小丫头私底下和她一个小丫头闲话,说是表哥赵隽回来王府至今,虽然与尹沐夏同宿一间卧房,其实根本不曾同床,知道表哥不爱尹沐夏,甚至无意于圆房,她心底……止不住欣慰:她,依然有得到表哥真心的机会!因此,她更加坚定此生非表哥不嫁的决心——即使,只能屈居于尹沐夏之下不得正名,能够此生长久呆在表哥的身边,她也心甘情愿!
可现在,她小小的企盼不曾顺利实现,竟又平添一个竞争者的干扰——她从表姨那里探听到,长公主对表哥颇为赏识,赞许有加,甚至不顾表哥已经娶妻的事实,有意让宝贝女儿效仿娥皇女英之举,将郡主嫁与表哥——至于将来郡主与尹沐夏谁正谁侧,那就看两个人谁的造化更大了,而她,只会离表哥更加、更加的遥远!
一个尹沐夏已经足够占去表哥的心,再来一个郡主……噢!天啊!她在表哥的身边就更加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嫁给表哥的理想大概就要变成十足的幻想、奢望,永生也没法实现了!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绝不能任由事态就那么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是她的力量太薄弱,根本没法阻止、扭转、改变将要发生的一切,她需要帮手,而惟一的盟友就只有——尹沐夏了!虽说王侯一妻九妾是古来礼法所定,虽然尹沐夏似乎也不那么深爱在意表哥,但女人嘛,未必有谁会喜欢一大堆女人来跟自己抢同一个丈夫吧?她目前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的,不能明着阻拦表哥多娶一个妻子,尹沐夏却可以——像是晋王爷和表姨,不就是一夫一妻么?晋王爷对表姨专心一意……惧内是出了名的,表哥说不定也有乃父之风……她已经没有办法成为表哥的惟一,但惟二总好过惟三、惟四甚至惟十几、几十吧?所以,目前,她必须借助尹沐夏,和她联合起来,绝对、绝对不能放任长公主家那位郡主踏进晋王府的大门。
怡蓉思绪飞转,时间也不过转瞬之间,她眨了下眼,水汪汪的眼睛注满同情,看着尹沐夏,迟迟疑疑、犹犹豫豫,“怡蓉听说……听表姨说,长公主透了……透了口风,要……要……要把郡主嫁给……表哥……表嫂,你……你怎么办哪……”
有这等事?
沐夏一顿,停下做针线的手,缓缓抬起头来,静静注视怡蓉,想弄明白她是神经过敏还是在胡说八道,或者,纯粹就是来试探她——
“喂!怡蓉,你别胡说啦!大哥已经和大嫂成亲,难不成郡主想要嫁进来当二房?她爹虽然是个外姓王,好歹也是王爷,她一个堂堂郡主,还想给人做小?何况长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是我和大哥的堂姑母,郡主和我们也是姑表亲戚,表兄妹成什么亲呀?”赵倩早已经一脸不苟同地叫道。
“倩儿妹妹,自古亲上加亲,乃好上加好,你不会不晓得吧?”怡蓉笑道,内心却格登一下,她自己也是赵家的亲戚——难道,这就是表姨从不考虑她的原因?不会的!
“怡蓉你是真不知道吧?我们家有一条规矩,亲戚之间是不能互通婚姻的,所以啦——郡主绝对、绝对不可能嫁给大哥的!”
“真的?那——我就真的不必为表嫂忧心了……”怡蓉笑着,嘴边的线条却越来越僵硬。
赵倩当然不会晓得自己的话会引得怡蓉如何思想,兀自转向沐夏,笑嘻嘻道,“大嫂,你放心啦!大哥和爹不像的地方多着呢,惟有一点却一模一样,我爹一辈子只肯对我娘一个人痴心,大哥他呀,是我爹的儿子,对大嫂肯定也是这样!怡蓉说的那些才不可能哪!就算郡主想嫁给大哥,大哥也一定不会答应的!嘻嘻——”
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