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然而,事到牺头,李贤才发现,生老病死的悲哀永远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素来空旷的贞观殿寝殿中,今日却是站得满满当当。从李弘李贤李显李旦李令月这一辈,到李嘉李德李夙等等这一辈,足足二三十号人。往日儿孙们都聚集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少不得欢声笑语满堂彩,但此时此刮,人人的脸上却壮着难言的焦虑,就是最没心没肺的李贤这时候亦是脸色阴沉。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如武后,此时坐在床头也是眼眶通红。就在三日前,明明已经生龙活虎了好一阵子的李治忽然病倒,太医署最好的大夫轮番诊脉之后,竟是说风眩顽疾再次严重发作,无药可治。怒发冲冠的武后气得几乎想要杀人,却被李治一通话给劝了下来。
如今,躺在床榻上的李治看不出多少病容,只是脸色稍微差了一些。早年他还在帝位上的时候,为了这风眩病的折磨,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大夫,甚至还试过针炎头部放血这样危险的法子。后来药石无效,他又转而求之于廿药,不知道折腾出了多少事端。也就是在退位之后真真正正地悠闲度日,这风眩病也常常发作,只是症状稍有减轻,他才算过了些好时光。算算日子,他退位竟然已经有十年了。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可是,他似乎不觉得这一天天很慢,在闲来无事找儿女聊聊天。然后抱抱孙儿孙女的过程中,岁月就这么从指尖轻轻滑过去了。
尽管一阵阵的头痛猛烈袭来,但他还是露出了欣然微笑,费力地抓住了妻子地手,旋即却将目光转向了儿女们。那是他和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育的子女,个个都生得俊雅优秀,就是孙儿孙女也是一个比一个可爱。往日的一幕幕闪电般地在他脑海中晃过,他渐渐地又把头转了过来,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
“媚娘”“谢谢你给朕带来了这么多年快乐的日子。只是。以后的日子朕不能陪着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在,你说不定还能看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只可惜朕再也看不到了……
“你别说了。”
武后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她的生命中一共有过两个男人,对于太宗皇帝,十四年地岁月中,她只是看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身影。那光芒甚至刺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如今床榻上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男人却带给了她真正想要的一切。尽管他曾经背叛过她,也曾经猜忌过她,甚至曾经用过种种的大小手段,但她仍然是那个不可取代的人。
李贤忽然感到自己这么一大堆儿孙站在这里很碍事。虽说也是至亲至近地亲人。但似乎比起老爹老妈这将近四十年夫妻情份来,他们还真的得靠边站。于是,他低声拉过旁边的李弘叨咕了几句。随即便朝身后的下一辈们打了个眼色。在李嘉地带头下,一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紧跟着,他一手拽住了李旦和李令月,李弘抓起了李显,都暂时避开了去。
这一幕李治都看在眼里,见妻子浑然没注意,他不禁莞尔一笑:“媚娘,都老夫老妻那么多年了。这病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别伤心了。不是朕触你的霉头,你不得也有这一天么?看看我们的儿孙们,一个个都孝顺,一个个都聪明,朕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地?媚娘。朕很羡慕你。你看,你到现在还是满头乌丝。似乎永远不会老,可是朕却毗”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一只温润丰腴的手就忽然掩住了他的嘴,他的后半截话顿时都吞了进去。忽然,他感到有些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脸上脖子里,顿时怔了一怔,旋即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欣慰。
他一直都知道妻子的强势,一直都知道她的欲望,一直都知道她的目光不单单在于他,而且还在于更高更远地东西。他曾经听儿子李贤开过玩笑,男人仿佛是那只放出去的风筝,而女人则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只要稍稍一不留神,风筝线就彻底断了。而在他身上,这种情形似乎调转了过来,他的妻子方才是那只凡手,而他恰恰是那个拽着风筝的人。
里头的气氛会是凄凄惨惨戚戚,还是旖旎温馨数不尽,李贤下 载 美少女实在懒得去猜测。此时此刮,他最大地愿望就是使劲地抽两口烟疏解一下心头地郁闷。然而,而在这个年代,这实在是一个奢望。
“六弟。”
李贤闻声转头,见李弘正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刻用巴掌拍了拍自己地脸,稍微冷静了一下头脑。瞥了一眼那些个虽则年少,却已经懂得不少事的孩子们,看着他们眼眶红红的在那里低声说什么,他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还好,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良好传统已经流传给了下一辈,至少他到现在,也没发现男孩子中间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头,而他们脸上如今壮着的忧伤和焦虑也是真真切切的,绝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悲伤。
“五哥,你都两天没睡好觉了,待会还是先去睡一会吧。”
李贤言不由衷地安慰了一句,见李弘顶着那大大的黑眼圈只是摇头,他不禁感到一种异样的心绪。他这皇帝兄长虽说这些年磕磕碰碰小病不断,但这要是一个不注意小病成了大病,那就真的麻烦了。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他老爹曾经从之前的失明中恢复了过来,但这一次只怕是大限,一个挺不过去就是最糟糕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李弘绝不能出事。
他正想寻个由头再劝说些什么,袖子却忽然被拉住了。低头看见李令月正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再看看旁边满脸戚色的李旦。他只得轻轻地在妹妹头上摩挲了两下,声音变得有几分沙哑:“人生自古谁无死,无论是谁都有这一天的。记住,待会若是父皇召见,你一定要精神一些。你和慕容成婚不久,肚子里又州有了孩子,一定要保重自己地身子。”
李令月低低答应了一声,泪水却夺眶而出。眼看没办法,李贤只得朝李旦打了个眼色。见弟弟乖觉地搂着李令月快步出去,他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扫了一眼那些个小的,他发觉竟是人人都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忽然大喝了一声,这下子。刚刚那些垂泪的垂泪,沮丧的沮丧的少男少女全都抬起了头,惊诧地看着板着脸的李贤。虽说李贤平日吊儿郎当没个正经,但在诸如查考课业的某些时候却极其严格。所以不但他的儿女渐渐怕了父亲,其他孩子也是充满了敬畏。
“你们地皇祖父只是病了,这就无精打采像什么样子?太上皇这一辈子完成了太宗皇帝没能完成的心愿。封禅泰山建了明堂平定高句丽安定了西北,如今四海都传颂着我大唐赫赫威名,如此功业足可流芳百世!”
说完最后一句,李贤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少人的眼泪被吓了进去,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孝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表面。你们平日承欢膝下让太上皇欢喜,平日课业优秀也让太上皇欢喜。逢年过节送上合乎心意的礼物更让他欣喜。就算此次真的不可避免,也要让你们的祖父含笑离开,听明白了吗?”
孩子们中间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地答应声。就在这个时候,李贤看见了武后从里头出来。虽说是面色不好看,但他仍然看到母亲朝自己微微颔首,便拽着李弘迎了上去。还不等他开口问什么。武后便苦笑道:“你父皇让你们五个一起进去。他有话交待你们。”
所谓的交待自然有几分交待遗言的味道。由于是太上皇,李治自然不必留下什么足可让无数人打破头的遗诏。所以便从最小地李令月开始一个个地嘱咐。尽管都只是些平常话,但刚刚痛哭过一场的李令月哪里忍得住,竟是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流涕,还是李旦手忙脚乱地劝说方才稍稍缓解了一些。就连最顽劣的李显,在听完了李治地教刮之E那辗脸也是涨得通红,眼泪扑通扑通地往下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治标榜仁义,内心深处实质上也是极软的。而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无疑在于和他最心爱的女人有关的一切。所以,他才会在某些事情上显得那样反复无常。等身旁只剩下武后所生育的长子和次子时,他忽然费力地坐了起来,抓起李贤的左手和李弘的右手重重合在了一起。
“你们俩都是朕引以为傲地儿子,一直以来,你们从来都没有让朕失望过,朕很欣慰。朕的日子已经差不多了,能够享了这么多年的悠闲岁月,能够和妻儿孙女一起看日落星沉,朕已经很满足了。大唐的江山交给你们,朕很放心,希望你们能够一直这么和睦下去。”
“父皇,……
李弘一只手抓住了李贤,一只手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一切都要崩塌了一般。七岁出居东宫的寂寞冷清恐慌,年幼监国时地重任在肩,成年打理国事时父亲地殷切希望,年长之后方才渐渐亲密的母子关系,“,“无数旧事犹如走马灯似地晃过心头,让他几乎哽咽失声。
“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所托!”
李贤没有多说什么,往日他说的做的已经够多了,在李治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到外头把那些孩子都叫了进来。经过他刚刚那么一说,果然所有人都打起了一点精神,这也让李治的眼神更加柔和了一些。
自称天皇大帝的皇帝,李大帝大约还是第一人。而在儿孙环绕,妻子陪伴着度过最后一晚上的皇帝虽然很多,但了无遗憾的大约也少有第二人。因此,当清晨得知噩耗上前查看的时候,李贤赫然看到自己老爹的嘴角壮着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