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的西洋自鸣钟当当的敲了十一下,谭府外放起了鞭炮,中国人的热闹与洋人不同,似乎更声情并茂,这连珠串似的噼啪声绝少不了,越是响动大便越是排场大,越是排场大便越是牌面大,主人尽了地主之谊、客人体会到了重视感,双方便都能在这喧嚣吵闹的氛围中找到欣欣向荣的生活喜悦。
谭老爷,谭太太,萼雪和宥维,还有一干仆从,赶早已候在门厅的台阶上,萼雪怕不够隆重,又命人摆出了数十盆胡红色的牡丹,又用金纸铰了花朵,缀的满枝满叶,虽有些俗气的眼花缭乱,却是格外接地气的富贵风流。
先到的是海运协会会长刘常瞾,他老人家年过六十还是红光满面,器宇轩昂,传闻他自十六岁从苏州乡下来上海跑码头,二十多岁一跃成为启丰洋行当家,清光绪二十六年遇上八国联军入关,还支援过义和团的抵抗运动,如今不仅是中国企业银行的大股东,还是国民政府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属实是官道、商道都混得风生水起,报纸上都称他为民国版“胡雪岩”。
“哈哈,谭公,谭公,看您身子骨好着呢!”刘会长上来便跟谭老爷握手。
“刘兄安,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硬朗,可知船行天下,除了要妈祖保佑,也需您老发光发热呀!”谭老爷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
“诶!别一来就给我戴高帽子,我们这帮摘掉清朝辫子,在民国提着脑袋混生活的老家伙可担不起那些虚名咯!哈哈!”刘会长笑道。
“您老若都只是混生活,我们这帮靠您关照的老兄弟怕不是要豕食丐衣了,待会我二弟也要来,他说了,务必要囿新给您磕头斟酒,感谢您的栽培之情。”谭老爷也笑了。
刘会长摆了摆手,道:“他这人就是婆婆妈妈客套多,多少年的兄弟了,还是这么讲礼,我说了,囿新就跟我儿子一样,哪有不关照的道理!”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刘叔愿意照顾囿新,是囿新的造化呀!”囿维上前笑道。
“哈哈,谭小子也是长大成才了,说话也格外中听,再不像从前那般混世魔王了。纺织厂的事我听说了,先别急,中国人的地盘轮不到洋人撒野,你刘叔叔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刘会长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宥维的肩膀。
“谢刘叔叔!别光站着说话了,里面已备好宴席,请刘叔叔刘阿姨上座!”一家人忙迎着刘会长与夫人入内了。
片刻,谭家二叔也到了——谭傅,其妻江氏,长子谭囿新,次女幼霞因在南京念书,课业繁重,便只托囿新带了封信给宥维夫妇以表歉意。
“二叔好,刘会长已经到了!”萼雪笑着迎了过来。
“大哥呢?”谭傅到哪儿都是先问自己大哥。
“刚刚接刘会长进屋,这会估计正在说话呢!”萼雪道。
“大嫂,一点薄礼。”囿新递上了包装精美的礼盒,萼雪笑着点了点头,看了身后一眼,鸢儿会意,忙上前接过了。
江夫人见出来是鸢儿,眉头便皱了皱,连带着看萼雪的脸色也是不悦。
萼雪见状忙笑:“二叔,二婶,快进屋落座吧,今天张罗的都是您二位喜欢的本帮菜。”
等二叔一家进去,鸢儿便有些难过的样子,借口要去放礼盒,先回屋了。
余下的客人如通商银行行长庄得之、其子庄北楠,晶报时事栏主编邱启鸣等一干人等皆如约而至,一时间,谭府上下,热闹非凡。
萼雪为表谭府对此次宴会的重视,在餐厅双层花梨木的大圆桌上又加了一层圆桌板,当中立了樽洒满金箔的金漆托盘,里面堆着用胡萝卜雕的牡丹花和黄瓜雕的玉如意,又从大中楼请了厨子,将掺了糯米、肉糜的黄金糕,趁热雕刻出了一只凤凰,点了两颗红樱桃做眼睛,凤尾上撒满了各色果脯做翎羽,这凤凰周身热气腾腾,倒真有了云蒸霞蔚的祥瑞之姿。
等宾客纷纷落座,身着蓝竹布衫子,青布包头的丫鬟从厨房到餐厅鱼贯而入,各色本帮名菜一一上桌。
上海菜讲究的是浓油赤酱,所以糖和酱油是灵魂,比如那道少帅坛子肉,便是油汪汪的赤红发亮,糖分把肥肉沤的晶莹似雪,瘦肉又是陈年红玉般的润;还有刘会长最爱的醋溜鱼,用的是刚杀的白鲩鱼,生菜籽油炸熟,再将生姜、大蒜炒香,配以糖水、香醋做的浇头通体淋下,酸甜味美之余又顺口绵滑;还有一道平日款待外宾的珍品红掌,鳄鱼掌蒸至酥烂,再用八宝料熏炙,有股特别的香气,算是本帮菜里的新秀。
除了美食,便少不了好酒,可惜上海人酒量不大,几杯温柔的绍兴黄酒落肚,众人便有了些醉意。
反观刘会长,一杯杯下肚却兴致不减,他素来便是海量,又因许久未见老朋友,便更是开怀。
“来!敬谭公,历经风雨,不改实干兴邦的商人本色,战乱时局,仍倾囊相授援助抗日义士,此等高风亮节,实乃上海滩众商贾名流之表率!”他率先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举起了酒杯。
“不敢当,不敢当,比起刘兄的贡献,我不过是九牛一毛,货真价实的红顶商人、爱国英雄还当是刘兄!”谭老爷向来不重名利,刘会长又珠玉在前,便更加谦逊。
“谭公太谦虚了,且不说每年从上海出口到国外的棉纺布,多少是从六华出来的,又把那些洋人的钱赚回了多少,单说我数着每日港口出去的船,就跟数着谭公兜里的钞票一样,可真是羡煞我等!”借着酒劲,刘会长便开起这位老兄弟的玩笑来。
“哈哈,我们兄弟的钱,就是中国人的钱,只要日本人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就捐飞机,就捐坦克,好好教训这帮倭人!”谭老爷经历过八国联军侵华的耻辱,对于侵犯国土的外侮都是恨之入骨。
“说得好!”晶报主编邱启鸣听到这话不由得鼓起掌来。
“两位父老皆是上海商界的中流砥柱,邱某不才,愿用手中相机 为刘会长与谭公拍下珍贵瞬间,来日刊登报纸头版,以兹流传民间,供天下人学习。”说着,邱启鸣已让人把相机架了起来。
刘会长看到邱启鸣,似勾起回忆,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晶报新任主编——邱启鸣邱主编,上海报刊业的后起之秀,前些日子报上还登过他的一篇文章——贺中国民生牌75型载货汽车问世,是个国事家事事事关心的有为青年哪!”
刘会长对后辈不吝赞美,他手下的伙计也都是早些年跟着他的老伙计,由于个个都受过他的照拂,所以对他这位老大哥也是忠心耿耿。
“刘会长过奖了,有为青年不敢当,循着您二位足迹做个有担当的中国人已是我毕生心愿!”邱启鸣也是个谦逊的人。
晶报主编的到访,并非偶然,特别是今天这个场合,对谭家而言,天时,地利,人和。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刘叔叔与老爷在上海开疆拓土多年,晶报此次要给您二老一个头版专访,实在是众望所归。”萼雪笑道。
刘会长听见这话不仅勾起往事,叹了口气,对众人道:“海运协会一直都是民间商会组织,很多人都持观望怀疑态度,如今渐渐走到台前,正是需要被认可的时候,现在有了邱主编这样的金笔杆为我们站台宣传,我们海运协会一定会越来越壮大!”
“刘兄所言极是,来,大家一起祝贺我们刘会长,祝他雄心成大业,壮志载千秋!”谭老爷举杯贺道。
席间众人皆举杯同贺起来。
而邱主编也合适宜的将两位商界泰斗其乐融融的照片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