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及进公馆大门,吴妈便上前拉住萼雪衣角,悄声道:“少爷千叮万嘱说不要去会客厅,让您早早洗漱休息。”
“何事要这样神秘?”萼雪疑惑。脱下斗篷,正往衣架上挂,猛地瞥见鞋架上摆着一双方头皮鞋,款式和皮料皆不是上海近来的流行,鞋沿上又有层厚灰。
“北边来的客人?”萼雪问道。
“不知!”吴妈摇头道。
“去放洗澡水吧,我也乏了。”萼雪往二楼卧室走,鸢儿就迎了上来。
“太太今个儿喝了您叮嘱的药汤,早早睡下了,说难为奶奶一片孝心,老爷和少爷在会客,客人是晚饭时间到的,匆忙的扒拉了几口,就和老爷少爷商量事情去了。”鸢儿边汇报着,边打开妆镜匣子。
“可知道是谁?”萼雪拆下翡翠耳环,收进匣子的小抽屉里。
“看模样倒是清俊,上飞的眉眼,跟戏台上的小生似的,穿着身中山装,夹着个鼓囊囊的文件包,连个随从也无。”鸢儿替萼雪解着旗袍扣子,因是多年的贴身丫鬟,两人不避嫌。
“怎没印象?”萼雪嘀咕了句。
便换上浴袍往浴室去了,鸢儿守在外面打理着白天穿过的衣服鞋袜。
“奶奶,喜儿今天可有办错差事?今儿我去邮局给老家的父母汇了钱,不为别的,哥哥如今要娶亲,着实是笔大花销。”鸢儿说着,浴室里的萼雪只应了声,以示在听,慢慢便不再回应,鸢儿估摸着应是泡澡把人泡松软了,在浴缸里小憩,便去厨房热牛奶。
“今天来的那人,听形容,倒像是北平那边的青年学生。”萼雪思忖着,缓缓的滑进了浴缸里。
散开的秀发,在浴缸里海藻似的飘摇,她整个人沉了下去,只留张脸浮在水上呼吸着,水里的玉兰受不住高温,香味里也混入了熟水的铁腥气儿,腾起来的蒸气氤氲着,一团团的飞,扑到冷冰冰的德国进口瓷砖上,都缩成细细的水珠子,密密麻麻的挂了满墙。
在这潮湿温暖的浴缸里,萼雪昏昏欲睡,脑海里却清晰地出现一个画面——那是在念书的时候,她还剪着五四青年头,刚过耳的短发俏丽清爽,正和几个学生在贴着大字报。
“方君!听说上海出现了新政党,李永锡老师也参与了建党仪式。”萼雪扭头对一旁的男子道。
“恩,有耳闻,希望新党能内肃乱臣贼子,外抗列强侵略,还我大好河山。”说话的男学生齐匝匝的短发,挺直的身板,挺阔的藏青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英气十足。
“阮君,前年的运动多亏你姑姑疏通走动,我们才能从警局里救出被拘的同学。”另外一位说话的男同学颇清秀,瘦高身量,洗得半新不旧的竹布长衫,散发着兴记肥皂的淡香味。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独木不成林,就是因为同学们如此团结,这些北洋政府的官僚走狗,最后才会做出让步。”萼雪恨恨的刷着胶水,把一副讽刺北洋军阀的漫画贴了上去。画报里的军阀们都矮胖滑稽,骑着只木马,满脸谄笑,活生生侵华列强乖孙子的模样。
“如今军阀割据,民不聊生,老百姓的日子比往日更加艰难!”被唤方君的男同学恨恨的将拳头砸在墙上,心中似有无限愤恨。
“不要气馁,方君,天下风云出我辈,百川汇流,只要我们年轻一代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卫国兴邦,重整河山!”瘦高同学安慰着他。
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只是岁月蹉跎,冰消雪融,空留伊人彳亍独行。
浴缸中的水渐渐冷了,玉兰花慢慢的沉淀下去,那清香变得沉颓,洁白的花瓣枯黄卷曲。
良久,一双秀丽的凤眼睁开,满目朦胧疲惫,似有万千心事过尽。
“鸢儿!”
“在,可是水冷了?”鸢儿应道。
“无妨。你去把香点一支,再碾些朴硝埋在香炉里,我今日疲累,待会闻着好睡。”
“是!”
鸢儿回到书房,从紫檀木四件柜里寻出樽白铜牡丹镂空香炉,揭开炉盖,只见炉中的香灰青白细腻,异香扑鼻,又从官皮箱里找出一柄西番莲纹的铜制压香勺,细细的将香灰压的均匀蓬松,最后将碾碎的朴硝洒了上去。紧接着找出一把钥匙,开了个同样放在四件柜里的蝙蝠铜锁楠木大漆提盒,提盒斑驳,打开来,内里的朱漆却依旧崭新,拉开一个贴了“西斋雅意香”纸笺的小格,是粒粒裹了碎花瓣的青黑色香丸。
鸢儿舀了些香丸出来,放入一盏白瓷小碟中,又划了根洋火,点燃一块银炭,将其埋入香灰里,接着将瓷碟放在香灰上,让其中的香丸隔火升温,慢慢散香。
萼雪这头已喝完牛奶,额头发了些细汗,舒服得伸了个懒腰,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起来。
“少奶奶早些休息!”鸢儿将香炉摆在床头柜上,也退下了。
闭眼强行睡了片刻,在床上翻了几次身,萼雪又想起厂里的事,一时难以合眼。
“不知工厂何时恢复生产,这一日日的耽搁,那些棉花放得潮了蛀了,纺出的布质量又要大打折扣。”
睡不着,便开始胡思乱想,加上刚洗了澡,喝了牛奶,萼雪只觉身上越来越燥热难安,无奈翻身起来,打开落地窗来到了阳台。
阳台正对着后花园,夜晚的凉意混合着花园泥土,植物的潮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激得人打个寒颤,瞬间清醒了。
这时,萼雪才看清,白日里还郁郁葱葱的花园此刻黑幽幽的沉,只借着一楼檐廊里的灯光还有些昏黄的轮廓。偶尔一阵风过,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说话,又像花园里的小动物在觅食。
“楼下这灯光好像是会客厅里的。”
“到底什么客人,神神秘秘的,那双皮鞋是北平新青年爱穿的款式,这个时候为什么来上海?”萼雪好奇心起,沿着阳台边缘的旋梯,寻摸着就往下走。
果然,一楼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会客厅的还亮着,廊下地板上几个人影拉得老长,一直投到花园的阴翳里。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只听里面的谈话渐渐清晰起来。
“谭公丹心碧血,实乃上海商会的楷模呀!”一个略带磁性的青年嗓音说道。
“哈哈,过奖,过奖,作为将来的新常委,顾先生才是真正的青年楷模!犬子年轻,历练不足,诸多方面要向顾先生请教学习才是!”说这话的是谭老爷。
“顾委员护送陈,张两位委员去往根据地,这一路花费,家父已备好五百大洋,另一包乃是三千大洋的捐献,供贵党平日活动资费。委员切莫嫌少,如今世道艰难,纺织厂年年亏损,这些钱已是东挪西凑来的,望顾委员莫要嫌弃。”另外一个脆朗清俊的嗓音则是谭宥维——六华纺织厂的少东家。
“诶!不可不可,我上门叨扰蹭饭已是唐突,此刻又收银钱财物,可是犯了我党恪守清廉的大忌,这钱我万万不能拿!”姓顾的似乎严厉拒绝着。
“顾兄!”谭宥维忽然正色道。
“顾兄太见外!如今贵党风雨飘摇,内外交煎,我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能倾尽身家贡献一二。只可恨当朝政府苛捐杂税盘剥,英法外侮又咄咄逼人,我们这些本土企业勉力支撑,苦不堪言,如今只盼有朝一日贵党重整河山,解救我等脱离苦海。所以眼下这些银钱援助,顾兄万万不可推却,否则,就是回绝了我等中国同胞的殷切期盼了。”宥维的一番话在情在理,誓要把这笔钱送出去。
“这.......”顾先生沉吟片刻,似被说服,摇头叹道:“唉,谭兄与令尊一片的丹心实在令我汗颜,眼下,只有先收下二位的心意了。不过请务必放心,回到根据地,我必将此殷切托付与此次捐赠一一上报总委员,请他为二位记大功一笔,请放心!”
“哈哈,这就对了,顾委员,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湖上活动,总要有些金银傍身的。”谭老爷笑道。
“唉,说起来,前几年组织工人武装起义,还要多亏谭公肯让纺织厂工人响应号召,现如今回到上海,我第一个想到就是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哈哈,谭某能得顾委员时刻牵挂,实乃荣幸之至,来,与谭某碰一杯!”谭老爷举起来红酒杯。
“来来,应是顾某敬谭公与谭兄一杯!”
“哈哈,哈哈”
会客厅一片祝贺之声。
“新委员?之前怎么没听过有个姓顾的委员?”萼雪嘀咕了声,正欲探身去看个究竟,花园里的凉风就吹了过来。春日里仍旧冷,那嗖嗖的风吹得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萼雪压住想要打喷嚏的冲动,缩了回来。
“好冷!还是赶紧上去吧!不然被老爷发现,是要挨骂的。”这样想着,便又悄悄的回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