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花遭遇四月雪
郎曼住了两个月医院,这天傍晚,方华终于通知刘浩仁和郎曼,郎曼的各项检查结果都合格,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于是,刘浩仁忙着打电话推掉今晚的饭局;郎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忙着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想吃什么;新雇的阿姨也就是李永孝的母亲,帮着收拾东西。以前的阿姨已经辞职不干了,李永孝的母亲听方华说照顾郎曼的阿姨每个月能挣五千元,便瞒着李永孝悄悄跟方华说:诚诚上幼儿园了,白天她可以去医院照顾郎曼。方华觉得这也挺好,就跟刘浩仁说了,刘浩仁不好意思让李永孝的妈妈照顾郎曼,但是,刘浩仁雇不到人正着急,也只能先将就用她了,刘浩仁给李永孝的妈妈每月五千元工资,她可以只白天来,这当然是看着方华的面子。李永孝母亲六十出头,她已过花甲之年仍然精神矍铄,虽然一生贫寒,生活的沧桑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近三四年跟大儿子李永孝来燕郊住以后,她如枯木逢春般越发年轻了,尽管近三年一直照顾李永孝的小儿子李思诚操了不少心,她仍然老当益壮,家里家外,干劲都不输年轻人。她就是凭着这股子不服输的精神,硬是靠着乡村小学教师的微薄收入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供上了大学,两个儿子还念了研究生。在这个家里,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思想领域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家之主。她来医院照顾了郎曼一个多月,郎曼对方华的婆婆还是尊敬有加,再者,李永孝的母亲勤快、干活干净利落,郎曼的午饭她都是在家里做好再用保温饭盒带到医院,很合郎曼胃口,郎曼即使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有时,郎曼的父母也给郎曼送来她爱吃的饭菜,郎曼觉得还是李永孝的妈妈做的饭更好吃些。现在,郎曼终于可以出院了,除了李永孝的母亲,所有人都开心。李永孝的母亲也替郎曼高兴,但是,她就怕回小区后李永孝发现她给郎曼家做阿姨,那样,她就挣不上这份钱了。
刘浩仁和郎曼回到家里,郎曼的父母准备了火锅,一家人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心地边吃边聊。不久前,他们被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夺去了快乐,在那之后,他们第一次可以开心地笑出来。只有柳晔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借口写作业回房间了,她融不进这快乐里,她只要看到刘浩仁,就禁不住想起他和唐倩倩在一起的情形。她的心被新的阴影笼罩着。
不管怎样,明天的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柳晔很清楚,遍布艰险的学业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她拉开窗帘,看见粉红色的朝阳染红了东方的蓝天,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柳晔有了李真实,这两个月以来,她和李真实的爱情发展得很顺利,李真实体贴、幽默、充满活力,为了跟她般配,学习也更努力了,还决心下次季考赶超她呢,虽然,这个牛吹得有点大,但是,勇气可嘉!每次上自习,李真实都会用两根手指擎着一支笔高举过头顶,仰头闭目抄着高亢的嗓音冲天花板大叫:“赐予我力量吧!”才开始自习,然后,整节课,他都能专心致志地学习。放学后,他就向柳晔索吻,理由是:充电。现在,柳晔一想到李真实就忍不住发笑,一天看不见他心里就空落落地难受。柳晔还有个总在她需要时出现的好朋友姚爽,这一切,都是好的开始。郎曼出院后,柳晔每天早晨起床,都收拾好心情,重温一遍生活的美好,出门前用手拍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然后再对自己说一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出门。但是,她还是会尽量避开刘浩仁,这有助于她心无旁鸳专心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今天刘浩仁已经站在他那辆路虎揽胜边打了半个小时电话了。柳晔再不出门就迟到了,她只得硬着头皮下楼,心里嘀咕着:“最好她出去时,他已经走了或者忙着打电话看不见她。”果然,柳晔走出单元门时,刘浩仁还在打电话,柳晔推着自行车低头迅速走过刘浩仁的白色路虎边,骑上自行车刚要快速逃离刘浩仁的视线,她又赶紧从自行车上蹦了下来,她回头仔细看了看那辆白色路虎车的车胎,她能看见的这一侧的车胎瘪得一点气都没有,像两条黑色的大个破气球趴在银色的车轮周围,雪白的车门上喷满鲜红的、乱七八糟的图案,车身的另一边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也惨遭毒手。她再仔细听刘浩仁对着电话里说的话:他在报警,显然是第N次打报警电话了,他情绪激动地扬言要投诉接电话的警员。看到眼前的情景,柳晔先是疑惑:是谁干的?接着,她的心情莫名地愉快起来,笑容爬上了她的脸颊,她重新骑上自行车,轻快地蹬着它一溜烟跑出老远,把气急败坏的刘浩仁和他那辆倒霉的车丢在了身后。
柳晔一上午都觉得心情舒畅,一想到早晨的情景,她都得强忍着才能不笑出声音。只是,李真实没来上学,电话也关机,使柳晔颇为担心。下午,李真实仍然没有来,电话继续关机,一下午柳晔的愉快心情都被担心完全取代了,她忧心忡忡地胡思乱想起来:生病了?电话怎么关机呢?这两个月每天放学,柳晔都和李真实一起在学校吃晚饭,然后一起上晚自习。今天,柳晔无心上晚自习,放了学她就直奔自行车棚。来到自行车棚,她看见姚爽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悬在空中来回悠荡。柳晔径直走到自己的自行车旁边,笑着对姚爽说:“嗨,好久不见!”姚爽仍然坐着,抬头讳莫如深地看着柳晔的脸笑着说:“我经常看见你呀,只是你看不见我。”姚爽停顿一下继续说:“你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了。”柳晔明白她的意思,有点难为情地低下眼睛,旋即,她就担心起来,她看着姚爽说:“他今天没来上学,手机也关机。我想去他家看看他怎么了。”姚爽仍然坐在柳晔的自行车后座上没动,她垂下眼睑若有所思,撅着嘴不住地点头。柳晔有点不耐烦地对她说:“你走吗?一起走啊?”姚爽抬头看住柳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今-天-跟-我-在-一-起!”柳晔皱起眉头,警觉地问:“谁?谁跟你在一起?”姚爽仍然盯着她的眼睛,表情有点为难,但她还是脱口而出:“李真实。”柳晔打量着她,莫名其妙地眨了几下眼睛,等着她继续说。姚爽站了起来掏出手机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划拉手机屏幕。柳晔被她这样卖关子激怒了,冲她嚷起来:“你们去哪了?”柳晔避重就轻地问。姚爽把手里的手机屏幕放到柳晔面前,柳晔看着手机屏幕,顿时紧闭住嘴,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整个身体都随着吸气往后面仰,再往后仰她就要摔倒了,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姚爽的手机屏幕上是李真实和姚爽的合影,两个人脸对着脸,嘴对着嘴亲在一起,眼睛努力看向侧边的镜头。柳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那股强大的力量又一次紧紧箍住了她,她不能动、不能哭、不能思考,她的耳朵听见姚爽一直在跟她说话,可是,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渐渐地,她听不见她说话了,耳鸣声把她拽进了另一个世界,她又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接近死亡!父母死时,她曾有过这种感觉。不知过了多久,柳晔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姚爽抓着她的胳膊使劲摇晃。柳晔看了看姚爽,又看住她手上的手机,手机黑着屏静静地躺在姚爽的另一只手里,在柳晔心里,怒火已经把它化为了灰烬,可她的身体却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柳晔又抬起眼睛看住姚爽的眼睛,姚爽的眼睛里闪着冷漠和桀骜不驯的光,没有半点歉意。柳晔不再看她,慢慢低下头去推自行车,姚爽一把抓住她的车把,逼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出奇平静理智地说:“我不会是他最后一个女朋友,你也不是他的第一个。懂吗,这就是男人。”此刻,巨大的忧伤使柳晔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麻木了,她迟钝的大脑费了好大劲才处理明白姚爽的话,她探寻地看向姚爽的眼睛,姚爽也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在卫生间里被人打,是因为李真实是陈小妍的男朋友!因为你,陈小妍被李真实甩了,所以陈小妍找你算账!”柳晔不再看姚爽,低头看着地面,她的大脑迅速冷静下来想:她来后不久,陈小妍就转到别的班了,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柳晔努力回想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她头痛欲裂无法思考,好像突然失忆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姚爽恢复了什么都无所谓的语气对柳晔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拉起她的手,柳晔浑身绵软无力,被姚爽拉着向实验楼跑去。
实验楼在教学楼旁边,是个八层高、白色、矩形现代建筑。柳晔被姚爽拉着一路跑到实验楼前时,虚弱得喘不上气来。姚爽带着柳晔走进实验楼的侧门,这个门可以通到楼顶,柳晔刚爬了一层就坐在楼梯上爬不动了,姚爽连拖带拽把她拉上了顶楼,通向楼顶平台的门锁着,姚爽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两个人走进楼顶平台。楼顶平台宽阔平整,中间有一个电梯井把平台平均分成两部分,平台周边有一米二高的女儿墙。柳晔还没从那张照片的刺激中缓过神来,又被拖着爬了八层楼,她累得仰面朝天躺在平台上,眼前顿时辽阔无垠,她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整个身心犹如浸润在明净、温暖的海水里,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缓慢地松弛下来,整个人融进了自然宁静的怀抱里。虽然已到了初秋,水泥地面上仍留着太阳的余温,她沉浸在自然的怀抱里,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她多希望自己的心还像这一碧如洗的天空般干净,然而,再也不能了!姚爽躺在她身边,她悠悠的说话声在柳晔耳边盘旋,轻柔的一点也不像她的声音:“很舒服吧!我不开心时都会来这。”柳晔闭上眼睛没好气地说:“我才是那个不开心的人。”姚爽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见过我爸爸,只知道他姓姚,因为我跟他姓姚。妈妈很忙,就把我放在姥姥、姥爷家。我一个月只能见到妈妈一次。”柳晔听着姚爽的话没接茬,姚爽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听姥姥说,我爸爸很花心,他有很多女人。姥姥从来不让我在妈妈面前提起他。上初中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见见他,每次我这么想我就在胳膊上划一刀。”柳晔“呵呵”地笑出了声,她甚至有点忍俊不禁了,说:“我爸的女人都在他的手机里,我爸从来不理我,也不打我,你见过谁打空气!呵呵呵。”柳晔继续说:“我妈宁可死也不拆散我的家,可惜,最后她还是宁可死。”说完这句话,柳晔霍地坐起来转头盯着姚爽,她眼里突然盈满泪水,问:“你爱他吗?”姚爽仍然仰面躺着望着天空,若无其事地说:“你说李真实?”姚爽看了柳晔一眼,做了一个天知道的表情,说:“也许吧。”柳晔气得抽泣起来,她尽量平静地问:“你干嘛这么对我?”姚爽似乎也有一点激动,但是,她的语气还是带着讽刺和玩世不恭:“张爱玲说,一个男人一生有两个、至少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得到的红玫瑰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得不到的红玫瑰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得到的白玫瑰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得不到的白玫瑰是床前明月光。对李真实来说,你就是快要变成饭粘子的窗前明月光。”柳晔木讷地想着姚爽的话,她今天说的话突然晦涩难懂,柳晔总得费点劲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可是这段话她是熟悉的,没想到姚爽也读张爱玲的小说。姚爽继续说:“我不忍心看见你变成一粒饭粘子!”姚爽用眼角斜了她一眼,继续看向空旷的蓝天,语气平静地说:“是我主动勾引李真实的,对女人,男人总是来者不拒,真是本性难移。”柳晔没再说话,她沉默片刻慢慢站起来走到女儿墙边翻上墙头脸朝外坐在上面,双腿悬在八层楼的上空,她低头看着地面的草坪,想象着自己脸朝下趴在上面,也许有血从她的关节处或七孔里渗出;也许是内脏出血,这样死得不会太难看。只要她身体前倾、闭上眼睛,就能结束一切。姚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的身边,侧身倚靠着女儿墙看着柳晔,还是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人生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么死,要么活,活着就选一个活法。”柳晔喃喃自语:“选一个活法。”她心里想:“怎么选,我没有选择!只能承受!”姚爽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操场,语气兴奋地说:“比如说,扎了路虎车的车胎,在车门上喷上抽象画就很爽!”柳晔近乎绝望的头脑艰难地处理着姚爽的话,五秒钟后,她突然转头瞪大眼睛盯住姚爽,即使姚爽说她刚杀了个人,柳晔也就惊讶到这种程度了,她虽然已经知道答案,还是禁不住确定这是否是事实:“是你把我姨夫的车搞成那样的?”姚爽点点头。她继续说:“想死就死吧!”只有这句话柳晔一下就听明白了,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死死盯住油绿的草地,身体却僵住动弹不了。姚爽换了一个姿势,她用后背靠着墙,抬头看向远方说:“既然不敢死,就活得爽点!”说完她掏出手机,用手指扒拉手机屏幕。柳晔恨恨地瞪着姚爽的手机,心里想:“这个把她拖进现实的蠢东西又要爆出什么料啊!”姚爽坏笑着俏皮地用眼角斜了她一下继续看手机,愉快地说:“猛料!”原来,柳晔刚才竟然不自觉地把脑子里的话脱口而出。姚爽的手机里响起德国小提琴家大卫•格瑞特演奏的小提琴曲He’s a Pirate,这是电影《加勒比海盗》的主题曲。当气势磅礴的乐曲充满两个人周围的空气时,柳晔的心被短促有力的节律冲击得隐隐作痛,与其说她现在燃起了生的欲望,不如说她想在余生里燃尽愤怒。她热泪盈眶地任由提琴声在她心上拉来拉去,每一个躁动的音符都更使她怒火中烧!她想不明白很多事:李真实为什么要伤害她?人们为什么总是会伤害他们爱的人?妈妈为什么苦苦守着不爱她的男人?为了她吗?值得吗?为什么自己绝望得想死却还在担心她坐的墙头有多脏?人们总是明知道错还是要做,宁可稀里糊涂作茧自缚也不改变自己另寻出路,就是逃不出自我的牢笼。姚爽!姚爽!她是救她出苦海的天使还是推她进深渊的魔鬼?真见鬼,她太担心她的裤子被弄脏了!柳晔头痛欲裂,她紧锁眉头闭上眼睛。姚爽又说话了,她大致说的是什么“床前明月光、永远占有、李真实••••••”姚爽的话断断续续地飘进柳晔的耳朵里,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姚爽的话和尖锐的耳鸣声交替着在她耳朵里轰鸣,她感觉脑袋被噪音挤压得不停变换着奇形怪状,她双手抓住头发,仰头冲天空大叫,好像要把这一切驱赶出自己的身体,直到她再也无力发出声音,她把身体一切能向下垂的部分都垂下去、垂下去 ,直到她真的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