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封四年六月初三,掳南军副将戴郇翔,前锋少将柳逸远各领兵二十万,与同日攻打峰岭两处重关。
六月初五,峰玉关、双铜关相继被占,自此南翼大军被海天拦腰割断,南翼先头部队二十万深陷海天腹地,顿时三面被围。
同日,戴郇翔领兵乘胜追击,先后攻破南翼数座重镇。柳逸远率兵北上,与夷洲、翼州兵马张开两翼同时自南、东两个方向夹击北纥先锋军。
北纥大军手尾分离,粮道被断,士兵惶恐,士气低落。海天大军更是愈站愈勇,加之海天各地百姓频频攻击南翼兵士,至七日,海天大军已经攻潭州南缘。
六月十日,祁城南翼守将丰谷息叛变,平关两万海天大军夜入祁城,不归降者立杀无赦。
六月十一日,流砂城围得解,同时南翼皇帝万俟瑜娑被俘一事被传至整个南翼军中,南翼大军顿时惊惶无措,在三路海天军的围攻下伤亡惨重,节节败退。
同日,入夜,流砂城中灯火辉煌,锣鼓喧天,百姓们涌上大街,放起了鞭炮焰火,庆贺城围得解。即使有亲人在战争中死亡的,也是喜极而泣,人们暂时将战争的痛楚忘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掳南军由左先锋白泰带领着进入流砂城,百姓们夹道欢迎,锣鼓声、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然而这一切丝毫都感染不到城中的萧府,此刻,偌大的萧府一点声响都没有。若不是华灯便挂,府邸四处皆站着精神奕奕的士兵把守,当真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宅。
屋中归海莫烬依旧是那个姿势,静坐在床前,轻抚着览尘的长发。他低头凝视着那恬淡清和的绝美容颜,轻轻抚着她的面颊,弟弟细语,一双早已充满血丝的双眸中尽是伤痛和无奈。
邹苑曦亲自端了汤药,蹙眉缓步走至房外,耳听屋中传出低语声,声音竟是震撼人心的凄哀欲绝。他心中一痛,只觉双手一阵无力,险些将托盘脱手而出。
前几日万俟瑜娑吞珠,归海莫烬让商飞捷从其腹中取出珠子,将两颗镶泪珠放在一起,用尽了所知的巫蛊办法企图能唤醒览尘,结果却是毫无反应,自此归海莫烬便没再出国这屋子。幸亏郇翔他们及早截断了南翼后路,不然这流砂城……这次也算得上是险之又险了。
耳听屋中没了动静,邹苑曦叹息一声迈步跨进了房,撩起内室竹帘却是一惊。
只见归海莫烬正错身望来,头发微乱,双目猩红,下巴处更是长出了长长的青茬,目光竟似带着几丝不清醒的偏执和激狂。整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猛虎,又似一只被逼急的孤狼。
这些都不可怕,令邹苑曦惊惧的是,床上凌乱的情景。览尘身上雪白的纱衣早已被鲜血染的红迹斑斑,那两颗镶泪珠更是浸泡在一滩鲜血中,血珠沿着床沿不断向下滴落。
归海莫烬眼尖走苑曦一脸惊愕,却是眉宇蹙的更紧,回身扯了一条丝带随意缠绕在正不断滴出鲜血的左腕上。这才回头沉声道:“放着吧,一会我来。”
邹苑曦蹙眉上前,将托盘放在小桌上:“你这是做什么?她若知道你这般轻待自己,岂不是要心伤。”
归海莫烬听他这般说,将手深处抚向览尘沉静的面颊,却又猛然顿下,望着受伤点点血迹,又收回了手,道:“今日听说有一种古老的巫蛊之术,用爱人的鲜血方能解开。我只是想试试,你不必担心。”
邹苑曦微微一愣,轻轻摇头:“你这是胡来!既然知道这和镶泪珠有关,总会找到办法的。”
归海莫烬却是长声一叹:“我知道,放心吧。城中怎么样?”
“白秦已经带大军入城,明日我亲自带兵南下,王爷放心吧。”邹苑曦眸有黯然,目光在览尘面上微微带过。
归海莫烬却是回身看向他,沉声道:“不,明日本王领兵南下。”邹苑曦一惊,呆愣片刻,万没想到归海莫烬竟要领兵南下,不再守着览尘。
归海莫烬想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回头望了眼览尘,蹙眉道:“她在这里很安全。既然万俟瑜娑说这镶泪珠乃是其祖上留下,想来圣明宫定能找到相关记载,本王定要早日攻入景和城。”
邹苑曦心知他说的有道理,他本也是这个打算,暗叹一声,点头道:“一切听从王爷安排,我去让人来收拾一下。”
归海莫烬点头,望着身影消失在房中,这才缓缓转身,望着览尘低声道:“尘儿,你等着我。我定会找到唤醒你的办法的,定会。”翌日,天尚未亮,归海莫烬便领着掳南军除了流砂城,一路追击潭州的南翼大军。
永封四年七月二十日,海天大军攻破南翼京都景和城,占领圣明宫。俘获南翼皇室、妃嫔众多。
盛夏的景和宫燥热的空气中漂浮的尽是鲜血的味道,海天离一统江山又近了一大步,然而万民归一的过程中,往往却伴随着血腥和残酷。圣明宫中死伤无数,海天士兵在杀戮的同时却也在唏嘘,若是此战胜者乃是南翼,会不会现在悲苦哀恸的便是自己的亲人兄弟。
于是,将士们不免对掳南军的最高将领翰王归海莫烬愈发的敬仰了起来。然而却在将士们欢呼的时候,这位本该欢悦蔚然的海天战神却是一脸铁青,一骑冲出了圣明宫,带着一队黑翊军向景和城外数里处的阙云山汹汹而去。
归海莫烬一骑飞纵,在阙云山下勒马,驰焰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归海莫烬已是翻身下来马,急急向山谷奔去。
此刻乃是盛夏,这南翼京都外的阙云山更是风景迤逦,茫茫青山,夏蝉鸣唱,雨垂纤草,风聚落好。然而归海莫烬却没有心情欣赏着优美的景色,他脚步匆匆直接向山谷间隐着的水云庵奔去。
水云庵并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绿树修竹之中,山谷泉水之侧,玲珑别致中偷着安详宁静,乃是万俟瑜娑亲自为其母后静德皇太后选旨建造的理佛之所。
归海莫烬到水云庵时,庵外早已被黑翊军守了个滴水不漏,他大步跨进院中,自有黑翊军士兵领着他向庵后的一处僻静小院走去。
士兵在一间佛堂前停步,躬身道:“就是这里。”
归海莫烬大力推门入室,室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素净,一鸟发瑙衣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拂案前,静静地注视着他。女人约四十来岁,眉目清雅中略显华贵气息,神情平静中似带着一丝阴霾。
归海莫烬心知这便是万俟瑜娑的生母静德皇太后,眼见她眉宇微挑,唇际带着一抹阴鸷的笑意,不免微眯双眼。
“便是你取了吾儿性命?”
归海莫烬却不答话,只冷声道:“你说你知道如何使用镶泪珠?”
尹太后冷声一笑:“老太婆也是有脾气的,王爷这般态度,还是用自己的方法救你那心上人吧。
归海莫烬心知这尹太后竟然能探知到览尘的事情,那便定不是简单之人,不敢有怠慢之心,上前一步欠身一礼。
“你有什么条件?”
尹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哈哈而笑:“海天的翰王果真是快人快语,不想王爷倒是个痴情种子。”
尹太后笑意微敛,冷哼一声:“老太婆历来喜欢快人快语的,只可惜你杀我儿,让老太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仇不共戴天。你现在又求于我,老太婆也不是刻薄狠辣之人。吾儿已死,你若能答应老太婆的要求,老太婆便将那镶泪珠之事惧数以告。”
归海莫烬双眸一亮,他这次南下主要就是为了找镶泪珠的线索。却不想再圣明宫中竟是没有找到一本关于此珠的书籍。这时候有士兵说,这静德皇太后要求见他,正是为镶泪珠一事,他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如今听尹太后如此说,归海莫烬即刻应声道:“好,你说。”
“你挺好了,对面的屋子中我已经摆好了吾儿的牌位。我要你走一步叩首三下,进了那屋在吾儿牌位叩首一百次。你可愿意?”尹太后微眯双眸,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唇角笑意布满快意。
归海莫烬身躯一僵,身后的柳逸远已是先一步惊声道:“王爷不可!”
“哼,老太婆料你也不肯。我不勉强,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可想好了,出了这门,再反悔,哼……”尹太后说罢,轻笑一声,再不看归海莫烬,低头兀自拨弄着手中佛珠。
归海莫烬冷冽的目光直直盯着她:“本王若是当真照做了,你食言该当如何?”
尹太后轻声而笑,闭目道:“去带兄弟们下去。”
柳逸远眉宇骤然蹙起,可心知归海莫烬已经拿下主意,他正欲转身,却听一声尖锐的女声响起。
“且慢!我可没说他们可以退下,我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向吾儿叩首,让他泉下安息。”
“你!你方才可没这么说!”柳逸远怒语冲口而出。
尹太后却是闭上了眼睛,竟似睡着了,在不多言一句。
归海莫烬双拳紧握,鼻翼轻扇,双眸闭目良久,骤然回身,冲柳逸远摆了摆手。柳逸远双唇微张,蠕动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悄然除了屋子,冲院中黑翊军吩咐了几句,便兀自出院而去。
归海莫烬眼见数名黑翊军进了房,团团围住尹太后,他深吸一口气,撩袍便重重跪在了青石地上。
顿时整个院中静谧无声,连空气似乎都凝结了。黑翊军更是一个个双拳紧握,低垂着头。
归海莫烬脊背挺直,缓缓叩首,起身迈步,重新跪下去,叩头。
尹太后却是猛然睁开了眼睛,盯着他高大的脊背,冷声笑道:“王爷今日没有用膳吗?”
归海莫烬双拳篡起,骨骼清晰而响,却是重重再次叩下。顿时整个天地间似乎唯有那一声声重击声响彻在人们心头。尹太后冷冷望着他一步步向对面而去,竟是哈哈而笑。
尖锐的笑声因为激动而显得恐怖,笑声戛然而止,她扬声高喊:“我儿,你可看到,母后为你报仇了!你泉下有知,当与母同乐。”
他的话响彻在身后,归海莫烬却是再不受其影响,他大力推开房门,跨步而入,在当堂跪下,望着香案上的牌位,冷冷一笑。
为了尘儿,纵使磕这一百个头又如何!
他脑中上闪过览尘的笑容,她说话的样子,她浅笑的样子,她逗趣的样子……
似乎每一叩便会离再见尘儿晶莹双眸那一日更进一步。似乎他的每一叩都是为了能再看到那动人的笑容,能在听到那悦耳的笑声,能在听她低低耳语。他眼前甚至已经浮现她抱着宝宝笑望自己的美丽容颜,归海莫烬只觉得满身沸腾。
在不觉得屈辱羞愤,一下下重重叩击这地面,掷地有声。待一百下毕,起身额际已是血肉模糊,他挥袍大步走至尹太后身前,目光沉沉盯着她。
尹太后轻声一笑:“我只知道镶泪珠要用龙泉佩呼唤,至于哪里去找龙泉佩,我不知道。”
她说罢便兀自闭上了双眸,面容竟是极为疲惫,归海莫烬眼见她这般眉宇蹙起,正欲再问,却是面容大变,跨前一步,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
之间尹太后面容瞬间扭曲,唇角更是蜿蜒下两际黑血。
“禀王爷,她……死了。”
归海莫烬双瞳骤然猩红,胸口剧烈起伏,半响一掌击向桌案,顿时那桌案便如飞屑砰然四散。
他再不看尹太后一眼,转身便大步出了院子。柳逸远站在院门处,眼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看他面容阴沉,心下咯噔一下却什么也未说。
归海莫烬在院门处站定,身影僵直望向远方,轻轻闭上了双眸,冷峻的面上皆是痛色。
却听院中传来清晰的兵器落地之声,柳逸远更是全身一僵,面色苍白。
归海莫烬僵立许久,才缓缓睁开了双眸,微微侧身,轻声道:“好好安葬他们,他们的家人……你亲自去带本王抚慰。”
柳逸远叹息一声:“王爷切莫自责,他们不会怨怪王爷的。”
归海莫烬不语,轻轻牵起一个艰涩的笑容,迈步向前走去,身影竟是说不出的寥落。
“是本王愧对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