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是严冬,南阳城比起地处北端的明元国都城西渭,还是不知暖和了多少,绿藻湖中夜里也结了薄薄一层冰,早上太阳一出,白色的雾霭中,也就化了。
今日是腊八,大清早就有小贩在城中巷里兜售炒豆炒麦。家里有孩子的都买来吃,老人都说叫“咬鬼”,吃了以后不生瘟疫。到了傍晚,家家户户都煮了腊八粥,街巷中弥漫着淡淡的米香。
三三两两的乞丐,都端着寺庙或者富贵人家布施的粥,哧溜哧溜喝的浑身暖洋洋的。
南阳城东头有家最大的赌坊名生金楼,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赌不到,斗鸡斗狗斗蛐蛐都是寻常日日赌,赌玉赌石赌古董那是天天有,哪怕是想赌麻花巷的王财主生儿还是生女,李麻子家里养的西域獒犬能下几只仔,只要有人坐庄,就有人敢往里投白花花的银子。
大凡做这种生意的,幕后老板黑白通吃,官爷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生金楼门口厚厚的棉布帘却被几个衙役挑开,污浊的空气,混合着爷们特有的臭脚丫子、倒茶斟酒的酒娘浓郁刺鼻的脂粉气,将领头那位衙役熏了个喷嚏。
小二极有眼色,拎着水壶茶杯的过来招呼:“几位官爷看着面生,只这印堂发亮,想来运道不错,要不先来把牌九或者六博试试身手?”
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拿刀柄隔开了小二,冷面道:“我等来寻定国公府宁乐郡主!”
小二见多识广,嘻嘻一乐,按下乌黑的刀柄道:“官爷说笑了!这里贩夫走卒不少,有钱人家公子哥也不少。只这生金楼上下五层,除了倒酒的娘们,苍蝇都没一只母的,更不用说定国公家娇滴滴的郡主!”
围观的诸人一阵哄堂大笑。
是啊,定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第?在南阳城,那可是神一样的存在。
明元国开国至今不过二十载,已是四海太平、国富民强,可建国九年时与萧皇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安阳王拥兵自重,不甘心偏安南疆做一个封疆大吏,密谋在都城西渭劫持太子,终于在左顺门得手。
那天护卫太子的七名大内高手均被安阳王派来的名嘟勇的南疆勇士格杀,与太子同车的皇后身边得力的一品女官李嬷嬷死、时任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徐延铸之女徐昭佩被伤后背,太子萧绎被刺瞎一目。而徐延铸之子徐璟玉拿了太子佩玉,以太子身份出面斡旋,被叛军掳去,太子萧绎方得活命。后安阳王兵败,知太子是假,将璟玉凌迟八百刀后割破咽喉致死。
徐延铸虽还有两子,但徐璟玉最小,又聪慧过人,样貌出众,四岁入宫做太子伴读,徐昭佩乃是徐侍郎与夫人中年得女,如今一伤一惨死。徐延铸一夜之间成了满头白发,上书请求告老还乡。
萧皇帝念徐家护驾有功,赐免死铁券,封徐延铸为定国公,世袭罔替。萧皇帝无女,徐家幼女昭佩原先也是长在皇后身边的义女,也封了宁乐郡主。
徐延铸全家回了南阳城后,圣下又下了一旨,命州府官员逢年节必须上门探望,行一跪六拜之礼。这定国公本就是一品大员,又得了这么个旨意,南阳城里大小官员莫不像供奉祖宗一般对待定国公府。
这几个衙役要在三教九流乌合之众里面寻宁乐郡主,岂不是笑掉大牙的事情?
衙役们在围观的人群发出的哄笑声中沉默不语,待这群人笑够了,方才开口,沉沉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铃铛哥的?”
小二将手臂上排的整整齐齐的茶杯一抖,茶杯变戏法一般叠摞在桌上,“官爷这边请~!”
小二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唠唠叨叨:“铃铛哥乃是我们生金楼的老客了,赌……呃人品那是相当的好,出手又大方,从未和别的客人发生争执,不晓得官爷找他何事,还望官爷手下留情啊!”
店小二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奋力拨开重重的人群,路上还踹了躺在地上酒气冲天睡的半死不活的人一脚:“王八癞子,我们老板说,今日再还不上张老板的钱,便拖你去见官!”
几个官差跟在小二后面走,面色阴沉,略有不耐,一众人在拥挤的过道走走停停,一直到了屋里最北角一个八仙桌才停了下来。小二嘻嘻笑着一指:“喏!这就是铃铛哥!”
只见里面坐着一小哥,身量瘦瘦巴巴,穿着绿罗褶儿袍明显有些撑不起来,鬓角带着朵绒花,面皮略黄,巴掌大的脸上只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鼻子皱巴成一团,正满脸烦躁的将自己的腰带解了下来,往桌上一拍,嘴里骂骂咧咧:“格老子的!范二孬今日你赢的老子这条犀带去,明儿老子料你也不敢带着上街!下次抹牌还是要带来,老子定要在你手里赢回来,权当先借你几天开开狗眼!”
围坐的七八个人哄笑:“铃铛哥真是大方!”那范二孬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穿着打扮却是粗俗不堪,抠着脚丫子笑着露出满嘴黄牙,伸出手去拿那条犀带,道:“你这腰带还不知是真是假,若要是个假货,你说是御赐的,岂不是欺君之罪?哥哥我借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手还没碰到那条腰带,却被一柄刀隔开了,范二孬见是几个官爷,赔着笑略拱了下手道:“官爷,今日抹牌铃铛哥输给小人这条腰带,小的需得拿回家去!”
几个官爷并不说话,单膝跪下拱手道:“属下见过宁乐郡主,老夫人请郡主速速回府接旨!”
官差们声音不高,只这话一出,四周鸦雀无声,范二孬想趁人不备伸去摸腰带的那只脏爪子也停了下来,连着店小二个个嘴巴张大似塞进去只鸡蛋。谁也不曾料到,这个日日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的五六年的小爷居然是个女的,还是鼎鼎大名的宁乐郡主。
可看那几个官差神色恭敬,双手抱刀高举过头,眉眼低垂表情肃穆,不由人不信。
生金楼第一次,静的能听见掉下的一根绣花针。
“咳咳!”正主儿铃铛哥咳了几嗓子,从位子上站起来,方才皱皱巴巴的眉眼鼻子一下舒展开来,又黄又瘦的脸上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嬉皮笑脸的说:“官爷,生金楼谁人不知我铃铛哥的大名?怕是官爷认错人了罢?要不,小哥我帮你们找找,这生金楼我最熟不过了!”
铃铛哥一边说着一边腿脚麻利的往一侧退去,伸手摸到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一个反手扣住栏杆,双腿发力,瘦弱的小身板噌的一下就翻上了二楼,如猿猴一般转眼不见了。
这种赌场酒楼大都有几个暗道,方便贵客出入或者藏匿东西,铃铛哥翻身去了二楼,楼上全是包房,尚不知一楼发生的事,依旧是洗牌骂娘声不断。铃铛哥熟门熟路的摸到一处,有个娇滴滴的小酒娘头上顶着盛满酒的酒斛恰巧路过,见状笑嘻嘻的掩口笑着问:“铃铛哥这般猴急,可是输了钱?”
铃铛哥也不恼,将绿袍往裤腰上一塞,道:“人有三急,小娇娘可是要看小爷我撒尿?”
那酒娘“呀”了一声红了脸,那帕子掩面转身疾走,还不忘留下句:“出恭的左边一点就是,尿在这里多臭?”
铃铛哥见那酒娘走远了,按了几下机关,一个小门洞露了出来,正好一根柱子,从上而下直通后院柴火间,他将袍子又往裤腰塞紧了些,攀爬上柱子猴一般溜了下去,动作迅速敏捷。
铃铛哥从柴火间顶着一脑门自稻草堆爬了出来,望了望生金楼,自语道:“幸亏小哥我逃的快!”他拍打好身上的稻草,正了正鬓角的绒花,从袖子中抽出一把泥金骨扇,唰的一声打开,嘴里哼着新近跟酒娘学的曲子,音调靡靡:“笑巫山神女,行云朝暮。细思算,从前旧事,总为无情,正多病多愁,又听山城,戍笳……”
铃铛哥边哼曲子边大摇大摆的打开了后面专供早上送水送菜的商户出入的小门,预备找个地方躲个几天避避风头,谁料一开门,最后两个唱词“悲诉”活活噎在嗓子里,原本发黄的小脸顿时吓得煞白。
一个眉目和善白胖白胖的公公正立在那里,似乎胸有成竹等她从这角门逃出来,笑眯眯的问候她:“宁乐郡主可好?几年不见出落成这般模样了?皇后娘娘可是对你挂念的紧。”
宁乐踌躇满志之时被捉了个现行大为不爽,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的问:“我皇后干娘可好?”想了想又给这个公公行了个半礼,小嘴说出的却极为刻薄,“宋公公可好?几年不见怎愈发白胖了?”
宋公公神色一凛:“宁乐郡主接旨!”
“定国公之女徐氏昭佩,温婉贞顺,谦而溢光,赐婚太子萧绎,择吉日成婚。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