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醉吃第二只鸡蛋的时候,就看见***与沽月楼之间齐刷刷地站了两排汉子,个个劲装结束,腰悬利刃。
这百来号满脸横肉的汉子这么一站,就把整个街头都堵住了,只在***与沽月楼之间留了一条通道。
“什么来头啊这些人?”林寻风嘀咕道,话音刚落便见到从***走出五条大汉,一位怀抱琵琶的少女走在五条大汉的跟前,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胡醉一下子把整只鸡蛋都吞了下去:“江东五虎!怎么跑这儿来了?”
林寻风却一眼识得那少女正是他心爱的如燕姑娘,看她明显受了那五人的胁迫,当下义愤填膺。
这五头老虎刚刚在***听完小曲玩完姑娘,拍拍衣服甩甩手抬腿就走,连半个铜板都没留给***。
现在***老鸨总是热情洋溢的菊、花脸早就成了一张苦瓜脸,这苦瓜,还是蔫蔫的,就像被霜打过一样。
沽月楼的老板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伙人摆明了就是来吃霸王餐的,吃完了就抹抹嘴撅屁股走人!更别说给你铜板儿了。
其实妓女,不管是卖身的,还是卖艺的,还是既卖身又卖艺的,都值得同情和尊重。没有苦衷,谁愿意沦落风尘?所以要鄙视,首先应该鄙视的,该是嫖客,尤其是“霸王嫖”之客!
江东五虎朝沽月楼走去,如燕慢慢地走着,已哭地梨花带雨。
林寻风“霍”地站起身来,胡醉却拉着他坐下了,道:“你想干什么?”
林寻风怒道:“胡大哥,我要救如燕姑娘!”
胡醉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江东五虎!整个江东都是他们五兄弟的天下,你去不是送死吗?”
林寻风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儿受人欺辱!”
胡醉劝道:“如燕不过是一个妓女,长得好看些罢了,值得你这样吗?”
林寻风道:“你不用再说了!”说完这句话,便大踏步冲了过去,挡在如燕的身前,指着江东五虎道:“你们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竟然还有脸站在这里,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五虎冷眼瞧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并不答话,已有两名小弟走上前来拉林寻风,五虎中的大哥光头虎挥了挥手,两人就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光头虎道:“你喜欢这个女人?”
林寻风看了看如燕,一张脸涨地通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大声道:“不错!我喜欢她!”
低头啜泣的如燕听了林寻风这句话,不由地一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羸弱的少年——这个为了她却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的人,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但这感激之情却又瞬间消失不见,她冷冷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走吧!还有这张银票也还给你。”她纤手一扬,一张依旧皱巴巴的银票飘落在林寻风的脚下,又被风吹着在地上滚走了。
林寻风怔住了,结结巴巴道:“如燕姑娘,我是好意救你,你为何……”
如燕打断他的话,依旧冷冰冰地说道:“那我多谢你的好意,我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林寻风又怔住了,喃喃道:“自愿的?自愿的?我不信!你这又是何苦呢?”
光头虎忽然道:“小子,这小妞是舍不得你死,看来郎有情妾也有意啊!真是羡煞旁人。”
林寻风恍然大悟,如燕却已低下了头并不辩驳,看来光头虎所言不假,心头立时涌上一股喜悦之情。
光头虎道:“我也很想成人之美啊!可惜她也是我看中的女人。小子,你知道我们行走江湖,争的是什么吗?”
林寻风道:“什么?”
“女人,金钱,权利,尊严!我敬重你的勇气,所以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想要这个女人,不妨拿出你的本事来!只要你能打赢我的任一名手下,这女人就是你的,挑吧!”
林寻风漠然无语,这些手下看起来个个都是莽夫,自己却弱不禁风的,手无缚鸡之力,不论自己怎么挑,摆明了就是死路一条!
“你选好了没有?”光头虎问道。
林寻风心道:既然是死路一条……他猛然抬头,看着光头虎,大声道:“我选好了,就选你!既然你也喜欢她,就该自己动手争取!”
光头虎看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眼里满是不相信的神色,却没有鄙夷,他问道:“你当真不怕死吗?小子!”
五弟金爪虎却心焦道:“大哥,跟这小子费什么劲啊?一掌毙了不就完了!”
光头虎挥了挥手,金爪虎也只好噤了声。
林寻风道:“我当然怕死,但我喜欢她,我更怕她受到你们的欺辱,为了她,我可以去死!”
“好!好!好!”光头虎眼里精光四射:这少年为了女人的这股蛮劲,倒很合自己的胃口。“你认识她多久了?”
“一天。”
林寻风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众人皆想:这小子不是疯了,就是故意来消遣我们大哥。如果是故意来消遣我们大哥,那他还是疯了。所以不论怎么说,这小子就是疯了。
胡醉摇着头,轻声叹息。
光头虎看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久,才抬头道:“我现在还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趁早快滚。”他沉声说了这句话,虎眼中寒光四射,凛凛有威。林寻风只觉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由地倒退了两步。
不过箭在弦上,今天,林寻风为了心爱的女人,豁出去了,他不但没有滚,反而跨前几步,大声道:“要走,我也要带她一起走!”他伸手紧紧攥住了如燕的手腕,便往外闯去。
林寻风前面的劲装汉子忽然猛地拔出刀来,照着林寻风的脑袋劈将下来,林寻风只觉劲风扑面,眼见这锋芒毕露的快刀就要将己身劈作两半,却吓得只闭了眼,呆在原地,半点也动弹不得。
忽听“砰”一声响,林寻风睁开眼来,见胡醉站在自己身前,手上把玩着方才那劲装汉子的刀子,看那汉子,却已摔在了十余丈外,口吐鲜血,已然气绝。
“好凌厉的一腿!”光头虎盯着胡醉道:“这一腿,怕是不下千斤之力吧?”
胡醉笑道:“不敢不敢。”
光头虎道:“胡醉,好小子!三年前你身中冷美人花月寒当胸一剑,居然还能活下来,看来不是你小子命硬,便是这冷美人对你留了情。”
胡醉苦笑道:“算不了什么,不过多添一道伤疤而已。”
三年前冷美人花月寒的那一剑,不但刺在胡醉的身上,也刺在了他的心上。三年之后,身上的伤疤早已愈合,留在心头的伤疤,却怕是永远也愈合不了了。情字何解?个中滋味,怕是只有胡醉自己才懂了。
光头虎道:“听说你伤好这后,沉迷酒色,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却不知今日为何舍得花这么大的力气插手此事?倒要请教!”
胡醉扬了扬手中一张银票,道:“这张五千两的银票,是我刚刚拿到手的,好像是这位公子和这位姑娘的。”他指了指林寻风和如燕,接着道:“我不想这钱还没花出去,钱的主人就变成了鬼,那这钱不就成了冥币了?到时候两个鬼半夜三更来敲我的门,我可是会害怕的。”
光头虎冷笑道:“那你就不怕钱没有变成冥币,你自己却变成了鬼?”
胡醉道:“相比之下,我更害怕吃饭的时候没有酒喝,睡觉的时候没有女人搂着。你也知道,我沉迷酒色不可自拔啊!所以还望虎大哥成人之美,等我花完了这五千两银子,再杀他们两个,到时候便送上我胡醉这条小命给五位大哥赔罪也是在所不惜的。”
光头虎道:“你的命在我眼里根本不值钱,但是你杀了我的人,所以就算不值钱,我也要了。”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江东老大取人性命本就易如反掌。
“拿刀来!”光头虎一声大吼,立时便有两名小弟扛着一把九环大刀走上前来。光头虎虎爪一探,执刀在手,轻轻一抖,刀上九环叮叮作响。
“听说你的折花刀出鞘必见血,正好,我这把也是!”光头虎冷冷道。
九环刀杀气弥漫,引得折花刀在鞘中蠢蠢欲动。胡醉紧紧握着刀柄,有时候,刀出鞘,并非人愿。他的眼中杀气渐现,便在此时,一声清啸,折花刀已出鞘!
折花刀,刀长不过三尺,重十二斤;九环刀,刀长七尺三寸,光是刀柄,就有五寸之长,重达一百三十六斤。两把刀一刚一柔,刚者至刚,柔者至柔,不分轩轾,都是好刀!
但见二人身形变幻,折花刀如龙,上下翻飞;九环刀似虎,左右腾挪。折花刀耀雪,有如玉蝶乱舞;九环刀灿冰,恰似梨花纷飞。
二人你来我往,斗了不下三百回合,兀自不分上下,忽然间耀雪灿冰的刀光中现出一抹刺眼的血红色,刹那间梨花落水止住了纷飞,玉蝶栖花停止了乱舞。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复于平静了。
只见二人都脸色涨得通红,呼呼喘着粗气。
九环刀上依然寒光灿灿,折花刀上,却有鲜血滴下——光头虎的血。
众小弟和其余四虎的脸上都变了色,正待一拥而上将胡醉剁作肉酱,光头虎已缓缓地站了起来。
光头虎毕竟老了,胡醉还很年轻。但五虎断门刀的刀法精艺却是永远也不会老的,也是胡醉永远也学不会的——这一点,光头虎和胡醉二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光头虎输了,却是心服口服。胡醉虽然赢了,却赢得胆战心惊。
光头虎的右臂已然有了一道伤痕,还在向外潺潺的冒着鲜血,却居然还能紧紧地握住百来斤重的大刀。胡醉的脸上已满是佩服。
光头虎喘着粗气,正如一头受了伤的猛虎,他铁青着脸道:“我败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今日我输了女人、金钱、尊严,有一天我会把它们统统夺回来!我亲手失去的,定将亲手拿回!”
虽然时值深秋,光头虎的光头上还是冒着滴滴汗珠。九环刀如一泓秋水,映照着他疲倦的容颜,他仍然很健壮,脸色也很红润,但花白的眉毛和胡须却告诉他:自己的确老了。他望着胡醉的背影,口中喃喃道:“老了,老了……这天下,已是年轻人的天下,我是该退出江湖了……”
胡醉走的很快,因为他知道,倘若是在三年前,他就算有九条命也早已死在光头虎的九环刀下。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让一个人变化太多,年轻的会老去,幼稚的会成熟。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
自从中了冷美人花月寒一剑,胡醉变了很多,很多……
林寻风拉着胡醉的手,紧紧地跟着胡醉。
胡醉忽然停步,转过身来看着他们。林寻风如燕二人也一起止步,不解地看着他。
胡醉拿出那张五千两的银票来,说道:“这五千两是我还给你的,从此你我毫无瓜葛,就当白相识一场。”他把五千两丢给林寻风。
林寻风急道:“胡大哥,如燕姑娘她需要人保护!”
胡醉道:“别叫我大哥,我不是你的大哥。如燕姑娘是你爱的女人,是男人的话就自己保护好她!”
林寻风道:“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保护不了她,但求胡大哥把我们送到安全之处,便不劳烦你了。”
胡醉道:“安全之处?江湖上是没有安全之处的!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就最好,奉劝你赶紧带着心爱的女人回老家好好待着,该种田就种田,该开店就开店,总之就不要再回来了,江湖就不是你待的地儿。”
林寻风道:“如果是我自己窝绝不会求胡兄你的,但现在……”
胡醉打断他的话道:“你我的话都已够多!多说无益,我只能祝你们好运了。”
林寻风道:“你真的不愿帮我?”
胡醉道:“不帮。”
林寻风道:“那我们这两个多月的交情……”
胡醉道:“酒肉之交,你记住了,是酒肉之交。要不是看你身上有那么几两银子,老子才不愿意让你跟着呢!可现在好了,得罪了江东五虎,你身上的这几两银子,我是不敢再要了。”
“得罪了江东五虎你也有份的!”林寻风叫道。
胡醉懒懒地道:“关我鸟事,是你自己逞能强出头的!对不住,先走了!”他身形一晃,人已跃在屋脊之上,忽然转头道:“对了,谢谢你的鸡蛋面!”
篝火熊熊燃烧着。火是如燕生起来的,林寻风压根儿不知道在野外如何生火。
火光映得如燕的脸庞红彤彤的,她抿着嘴,微笑着往火堆上添了一块柴。
如燕对隔了一个火堆坐在对面的林寻风柔声道:“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林寻风大笑道:“好!好!好!”
忽听如燕问道:“好什么?”林寻风一怔,猛地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呆呆的遐思中。他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
他痴痴地瞧着如燕的脸,小声道:“如燕姑娘,你笑起来真好看。”
如燕嫣然一笑:“是吗?我只是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了,虽然此时身处荒郊野岭,也是觉得无限欣慰与满足。”
林寻风道:“怪不得你之前总是冷冰冰的,原来是因为不自由不快乐。”
如燕道:“倘若我不是生的这般好看,今天你还会挺身而出吗?”
林寻风怔住了,万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嚅嚅道:“我……我……”
如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跟你说笑呢?”
林寻风一张白白净净的俏脸涨得通红:“我……”
却听如燕一声轻叹:“都说红颜薄命,我倒不希望自己长的好看呢!红颜自身命薄也就罢了,偏生又是会祸及他人的祸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颠沛流离直至今日方得喘息了。”
林寻风正琢磨着如何去安慰她呢,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狼嚎,静夜里听来十分凄厉,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如燕却是神色自若,道:“不用害怕,狼群畏火,不敢过来的。”
林寻风“哦”了一声,抱紧了身子,歉然道:“如燕姑娘,我没什么本事,如此寒夜,又是在这荒山野岭的,怕是今晚要委屈你了。”
如燕笑了笑:“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委屈的,相反这荒山野岭也不见得比人多之处差多少。野兽吃人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并且你也知道哪种野兽会吃你。而人呢?人心叵测,人吃人,却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何况我早已经习惯了。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江湖人士啊?”
林寻风搔了搔脑袋,道:“我也是因为在家里不自由,才偷偷的溜出来玩的。”
“江湖从来就不是玩儿的地方,也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如燕轻轻拨了拨面前的火,“看你出手如此阔绰,家里很有钱吗?”
“家父在朝为官。”林寻风自豪地说道。
如燕心道:十官九贪,看你家中这么有钱,你爹八成是个大贪官。这话不好出口,但她眼神中已明显有了轻蔑之意。
林寻风却并没有察觉她眼中的神色变化,说道:“以前家父见我手捧着《游侠录》、《刺客传》等书看时,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其实不论自身或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只要以天下为怀,苍生为念,便是任侠之流,行侠之道。今日想来,这江湖似乎真的并不适合我,我也并不属于江湖。家父的话是对的,我想找个时间就回家。如燕姑娘,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如燕心道:这话倒不像是大贪官能说的出的。口中道:“你就不要找时间了,明天就找辆马车回家去吧!至于我,却本就是属于江湖上的人,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用管我的,林公子救命之恩,如燕铭记在心,自当涌泉相报。”
林寻风急道:“如燕姑娘,你不跟我……你……”他的脸又涨得通红,说话又结结巴巴了。
如燕却明白他的心意,淡淡道:“日后有缘,你我自然会再见的。”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林寻风安慰自己,这一夜,却注定无眠了。
如燕抱着琵琶,背倚着一棵大树,已然入梦。她纤弱的身子,我见犹怜。
能再听你弹一曲琵琶吗?林寻风轻轻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却不知何年何月,我们能再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