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琳:
你好。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编队已经再次启航,航行在红海至地中海的航线上,目的地是土耳其东南部的阿克萨斯军港。湛蓝的海水和白花花的水浪,颜色虽然单调,在我们心目之中,却像是世间上最美丽的花。
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身体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你会是返回了花都巴黎,还是继续在追随着舰队,又办好签证飞往土耳其了呢?那个颇具艺术家气质的法国青年皮埃尔,是否也继续与你同行呢?
编队在地中海进行了一次停车补给,是舰艇间的横向补给。随行的记者团为了精确地拍摄补给的画面,乘坐着青岛舰的舰载直升机进行空中拍摄。李珊然也戴着飞行头盔爬上了飞机,倒真让人捏了一把汗。同时,随舰的学员们进行了四个课程的关于海上补给及战术绘图的训练。
有一种情况让我们很自豪,诗琳。通过摄像机的画面,我们的很多生活,训练画面,都被传送到中央电视台,进行剪辑播报。不知道你有没有通过电视看到我的身影,若是看了,也会感慨短短时间内我们各自的变迁吧。在舰上卫星电视前看舰艇编队的雄风,看自己在电视画面上的身影,我总会觉得分外自豪。那个男人,他若看到了,也会觉得有所欣慰了吧。
亚历山大港距离阿克萨斯港航程并不远,只用了一天半左右的航程。在阿克萨斯港外,当地海军派出2艘巡逻艇为我们进行引导。土耳其新闻机构也出动了直升机进行空中跟踪拍摄。
阿克萨斯港依山而建,规模不大,据我看来,它是实实在在的战略要地,扼守着地中海海域最重要的战略位置之一。我们到达时,整个土耳其正在为两件事狂欢,一是为国家加入欧盟狂欢,二是为国家足球队杀入2002年韩日世界杯四强庆功。为我们引路的土耳其海军军官,谈及这两点时非常自豪。
他说,你们中国的海军,环球航行,OK。竖起大姆指。又说你们中国的足球,NOOK,不行。说着竖起尾指,鄙视之情溢于言表。
编队在引导下缓缓驶入阿克萨斯港码头,远远地看到码头上许多的国旗在挥舞。远隔千里万里,华人华侨们的热情如故。这时的我,依旧被摆成背景,昂首挺胸,和一排学员们整齐地站立在船舷上,戴着白手帕,向迎接的人们敬礼。
岸上有一排土耳其海军军乐队,穿着整齐的礼服,在奏起两国海军军歌。雄壮的《人民海军向前进》的节奏中,我的目光搜索着你的身影。我看到你了,诗琳,你扶着皮埃尔的肩膀,另一只手挥着一只小号的国旗,向我们挥舞。你在微笑,诗琳。
入港仪式继续举行,土耳其海军舰队司令阿克索上将也来了,那个个子不高的白人老头,笔容可掬地一一与舰艇官兵握手,用着并不熟练的中文向我们打招呼。
仪式结束后,开放舰艇让民众参观。高手揶揄大将说,这回可是个上将与你握手呵,回去也该激动个半死了吧。大将瞪着他,无法还击。
你好,城。皮埃尔走近时,先打招呼,看得出来,他的汉语进步得不少,想来是你的功劳,诗琳。送你一样东西。他说。他从背后取出一幅装裱好的油画,这幅画画的是我们舰艇编队停靠亚历山大港时的情形,瑰丽的埃及金字塔,狮身人面像,雄壮的舰艇,气度非凡的海军军官们。我不懂油画,但也看出来他画得不错,下了不少心思。
我们不能私下里接受别人的礼物。我说,这是纪律。
皮埃尔有些为难,看看你,然后说,这是我一天一夜赶出来的,可费了心思,你如果不收下,我会很失望。我去请示直接领导扬珊。扬珊说既然是朋友的赠送,那就收下吧。
诗琳,我其实并不想要这件礼物,拿着它在手里,脑袋里泛起的总是皮埃尔和你在一起的情形。我说,那就当是送给舰队的吧。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决策。很快各方面都能接受了。那幅画被陈放在“太仓舰”的展览室里。在那里,自编队组建以来至今的各项奖章、荣誉都在高挂,显示着我们这支光荣之旅的荣耀。
因为这个原因,扬珊破例允许我陪着这个“国际友人”聊天。皮埃尔很快乐,即使是说话的时候,精神也是无比轻快的。他虽然不是特别帅气的人,但他的神采,让我觉得,如果我是你,诗琳,我一定会喜欢他。尽管,他宁愿自称是你的好朋友。
诗琳,我看得出来,你与他之间,萍水相逢,却已经有着很深的默契。你们同样热爱法国和巴黎,同样喜欢艺术和旅游,有着同样西式的信仰与思维,有着同样的自由与欢乐。
我早已经有着心理准备了,诗琳。其实不需顾忌我的感受,喜欢你所喜欢的,追求你所追求的,像你与杨平那样。一个如我这样的看得见摸不着的男友,一个无能为力关心你照顾你的男友,不是你现在的状况,所能承受的起的。
好像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叫做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爱情之路我们走过,可以缅怀,可以纪念,却不需回头。我不是歌德笔下的维特,诗琳,我不是。
晚饭后当地组织人员在阿克萨斯港中心的和平广场举办了一场音乐会。随舰的海军军乐团成为了这场音乐会的中心。他们演奏了中土两国的许多著名歌曲。动听的歌曲吸引了大批民众前来。
土耳其人热爱音乐,性格豪爽。虽然支持“东/突”有他们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那是政治。看得出,土耳其人民很为接待中国舰队做了精心准备,都穿着最庄重华贵的衣服,带着最精致的礼物。
阿克萨斯港并不繁荣,灯火也不辉煌,因此天空的星月看起来格外明朗。银色的圆月下,和平广场中心成了欢乐的海洋。
诗琳,你与皮埃尔在广场边的长椅上不知道在说笑些什么。我突然发觉自己极为失落。西亚细亚的夜风,轻柔温和,吹在我身上却冷得像冬。李珊然穿着礼服,走过来,说,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些问题?
我问谁之间。
诗琳啊。她说。随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她看到你们皮埃尔的亲昵。
我们分手了,还没有复合,你知道。我说,很坚涩地说。我估计,也不会复合了。
李珊然说,她每一站,几乎每一站都来看你。办签证多不容易啊,她还是在乎你的,想办法补救吧。
不需要补救。我想。爱情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一旦流逝,那是任何的努力也补救不了恢复不了的。如果能破镜重圆,那爱情也是变异的,也不能回复当初的感觉。也许,更不是原先所希冀的爱情。需要补救的,决不会是爱情,而是一个恋人的心。
李珊然现在俨然是编队手中的当家花旦之一,这样的场合她一般不会被安排有采访任务,而是作为表演者出场。她刚表演完一段军歌,说了两句,便去换晚装,因为据安排,等会儿会有舞会。说起舞会,由于在埃及巴勒斯坦大饭店的露脸,编队已经把我与李珊然视为交谊舞的标杆,明确指示访问过程中,若有需要跳舞的场合,由她与我作为标杆舞伴出场。
她离开后,我一个人无聊地在广场边上踱着步子,看着浩淼的天空中灿烂的星月,那光,似乎罩着我的心,让我心醉而神迷。
军乐团正在为女声独唱《我爱你,中国》增奏,优美的旋律和爱国的感情,让许多闻讯前来的华人华侨们同声随唱,很是震撼。中国人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是最恋故土的人了吧,不管在哪里,他们都觉是在异乡,而见到祖国的军舰,他们就像又见到了国土一样,那种感情,很真挚,很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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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珊然换了身淡黄色的晚礼服出来,露着雪白的肩,美丽诱人,看得我们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土包子。李珊然很是生气我们的眼光。胖子讪笑着,是土,是土,我们可太土了。小江不土,小江不土。
李珊然问我,这是军乐团郭副团长给我选的,你看怎么样。我说挺好。李珊然问,真的吗?我说真的,像个公主,也像新娘。很美。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就随便问问,不用这么夸我。
舞曲渐渐地在广场中升起,许多人已经成双成对地跳起了舞。我回头看你,诗琳,你与皮埃尔已经牵着手,慢慢地在广场东侧随着节奏踱着,你不敢有大幅的动作,每一步都很小心,很小心。而皮埃尔则在你耳边轻声地说些什么。
我有些释然地自嘲一下,诗琳。感觉仿佛轻松了许多,轻松了许多。于法国人来说,共舞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交礼节,而于中国人来说,内中的含义往往并不一般。但愿你能幸福,快乐。
想到这一层,心便宽松多了。这时郭副团长过来了,说音乐早响了,你们怎么还傻站着?我便去招呼李珊然跳舞。李珊然皱着眉头,说,我怎么老觉着气氛不对,本来好好的跳舞,现在就像变成了政治任务一样。
我一笑,政治任务便政治任务罢。
场中的音乐变了,军乐队奏响了土耳其民歌《啊,少年》。旋律激荡,舞步飞旋,我似乎忘记了今夕何年。
李珊然突然说,你怎么哭了?我们停下了舞步,我才发觉脸上凉沁沁的,一抹竟然全是泪水。我急忙带着她躲到灯光阴暗的角落里,擦干了泪水,发怔。
李珊然说,你的心事还真多。
恩。确实是真多。我本应该已经锻就刚强,为什么还会有这忽如其来的泪水?是为着自己往夕的逝去?还是为着爱情间无力的苍白?我知道你看到我了,诗琳,你看到我与李珊然在跳舞,你也会听到许多人称道我与她是多么合适的一对舞者。你会听到的,诗琳。
原先,我还隐隐有些报复的快乐,但没有过几分钟,这样的快乐变成了悔恨。我,怎么能用这样的心思,才揣度自己的爱人,曾经的爱人?
不要出丑。李珊然说,故意从侍者盘中取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为我们的突然停步做些掩饰。
在这片地域
同样的星光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诗琳
真心地祝愿你,快乐
还好,诗琳,那时你与皮埃尔的舞步还没有停歇,也许你们就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与李珊然。这叫我稍放下了心。
赶紧去洗洗脸。李珊然说。
洗了把脸,精神清晰多了。我倒为着自己刚才的失态暗笑了。是的,诗琳,也许,过去的,真的该过去了。就像时间,就像生命,即然走过,何必强留?我又何须为着你与谁的谈笑,你与谁的共舞,你与谁的欢乐而暗自神伤?
与李珊然把接下来的舞步跳完,然后坐在过廊的咖啡厅里,等候着整个舞会的结束。陈超和医务室的卫生员也在,远远地向我们笑笑,李珊然点头回意。
其实,你是个很幸福的人。李珊然说,你的思想很细,感情很深,如果爱情的失落你很痛苦的话,那在之前爱情开花结果的时候,你一定体会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感觉。
或许吧。我勉强笑笑。她去给我端咖啡,问我卡布奇诺还是拿铁?我说随便吧。
陈超过来了,说李珊然晚上真漂亮。我问他怎么不去跳舞。陈超有些慵懒,说不善跳舞,迈不开步子,怕招人笑。给人民海军丢人可不好了。
哈。我说。
你们是很配的一对。陈超说。
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无心还是有意,李珊然有点拘禁起来,勉强笑笑。
陈超把那卫生员招过来,是卫生员莫莹,第四军医大学刚毕业的。
我们俩也是很配的一对。陈超开玩笑的说。莫莹知道他在开玩笑,恼怒地说,谁跟你是很配的一对?而李珊然手一抖,半杯咖啡洒在了地上。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李珊然是会暗中喜欢他的吗?我心里想。
你们原来躲这里来了。诗琳,是你的声音,你带着皮埃尔也进了这间咖啡茶座。
我们互相寒暄着,介绍着,仿佛每个人都是经年的好友。其实,我有些心不在焉。
透过茶座的玻璃窗,看见漫天的星光,幽雅而浪漫,我有些痴呆了。
呵,诗琳,这封信字数不多,但是用去了我很长的时间。似乎每一个字句下笔,都要经过心中无数的思量。也许,未来便是诀别了罢。不知道在明天,在后天,你会不会说,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云云这一类的话。
如果你这样说,我会温和而带着笑容地回复你说,是的,我们以后会是好朋友。就像咖啡,这是苦的,却带站甜蜜的浓香。
这封信先写到这里吧,晚安诗琳,祝你快乐。一定要快乐,要比我幸福。
阿城
2002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