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诗琳:
你好。你一切都还好吧,想来是不错的。不知道现在的你身在何方,我也只能凭空写下我的祝愿,祝你过得好,一切都好。
离开帕皮提后,舰队已经出色的完成了外访任务,向着青岛港返航。外访接待的所有工作都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总结和整备。但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气氛并没有放松。在黄海外海,舰队先后进行了四次讲评大会,并进行了一次协同救援演练。
诗琳。本来我已经不想再去写这类的信件了,所以停笔了一个月。时至今天,想起你即将到来的生辰,想起你的笑容,所思所感之际,不自觉地又拿起了笔。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为我生命中的所思念所魂牵梦萦的经过,记录些什么略带光华的东西吧。
在舰上度过了四个多月的时间,每个人都有些吃不消,也都归心似箭。每到一站,从舰上来到陆地,我们总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我们都渴望着站在坚实的土地上那种感觉。渴望极了。望着远方黄海北滨那座名城的远景轮廓,都恍如隔世。
一个大圈,我们就这么转回来了。
原来似乎还是遥远不可及的梦想,仿佛在一转眼间,已经抓在掌心,置于面前,而且马上要被历史的下一页所翻过。
返抵青岛外海的那个时候,正是9月22日,这样初秋的夜晚。由于返港时间定为白天以便开放市民参观和举办返航庆典,所以舰队要临时在青岛外海呆上一夜。舰艇也在这一夜举办了联欢晚会。
晚会刚开始,我便借故跑了出来。我想的东西太多了,而晚会的热闹,总不时地打扰我的思绪。
站在后甲板上,前方的名城青岛灯火通明,而我们头顶上,深远的天空上繁星一片。
这一路上,从南海到印度洋,从苏伊士到大西洋,穿过巴拿到再回到太平洋,回到黄海,回到青岛,一百三十多个日日夜夜,满天星光的夜晚,也不记得见过有多少次了。我总爱透过舰艇宿舍的舷窗,遥望辽远的星空,那样的感觉,让我满心欢喜与激动。
一路上,正是这样的星光伴着我,让枯燥的海上航行,变得遂远而浪漫。另一侧的晚会现场传来一阵吉他声,依稀是那首很富诗意的美国民歌《星星索》的调子。是方旭,他又在自娱自乐了。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这让很多军官都自愧不如。
没过一会,大将来找我,说李珊然的表演节目快到了,你还不回去看。李珊然的节目还是得回去捧下场,要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借故给我头上狠狠地来一个栗凿。
我勉强地回到了晚会现场。这个晚会没有我的节目,诗琳。不知道为何,在这航程行将结束之际,我的情绪仿佛一下子低落起来。仿佛我即将面对的,不是什么褒奖与功绩,而是难言的忧愁的郁积。
是不舍得就此结束这样的航程么?还是为着你?诗琳。
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我多愁善感。我们要准备应对的事务很多。据舰队指挥部通报说,23日至24日,外交部外国记者新闻中心组织美、英、俄、日、比利时5国12家机构的22名驻京记者赴青岛对编队进行采访。这也是一个展示中国海军风貌的好机会。在现代社会,其实怎样看待一个军队,更多的时候是取决于媒体报道的态度,而并不取决于自我标榜的定位。所以舰队对此也非常重视。
23日,青岛港码头上举行了中国海军舰艇编队首次环球航行返航庆典,场面极为热闹壮观。随后,舰队在码头举行记者招待会,向中外记者介绍了此次航行情况,并就中国海军发展现状及未来发展方向等回答了各国记者的提问。记者招待会后,外国记者还登舰参观,并随机采访编队官兵。
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首次。远航途中每到达一个港口,几乎都会遇到记者们的采访。
我们整齐地列在甲板边上。也许是看中我作为仪仗学员的前排突出位置,美国CNN、《华盛顿邮报》,法新社、英国《泰晤士报》、俄新社、德通社、日本共同社以及大量的港澳台驻京记者,纷纷将摄影镜头和相机闪光灯对准了我们,喀喀一阵阵猛拍。
CNN记者麦可的提问很有意思,他问我们作为一年级的军校学员,能够参加环球远航这样伟大的创举,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他强调不许我们用官方答案来搪塞。
在世界媒体的镜头前,我不敢乱说。我看向扬珊。扬珊示意我只管说好了。于是我说,从我本心来说,最大的收获,是更深地懂得了爱,即你们美国人最为推崇的LOVE这个词。
麦可看来对我这个回签很感兴趣,让我更详细地说明一下。我说,简单来说吧,记者先生,请问你最思念爱人的时候,是什么时候?麦可想了想,说,大概是在我身处异地一个人孤独时,思念爱人的感觉最为强烈。
我要的就是这个答案,诗琳。我告诉他,在身处远洋,远离亲人和故土的时候,那样的思念,那样的爱,分外地强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亲情足够激动的一个人不眠,不休。
或许吧,诗琳,最爱国的时候,往往是背离了国土的时候;最恋家的时候,往往是身在他方;最思念爱人的时候,也总是山海遥望,甚至天人相隔。
我想起你无名指上那枚戒指,钻石的银光似乎还在眼帘之前闪耀,让我似乎不能完全睁得开眼睛。
我不太明确自己是否领悟了这样深刻的道理。我很费力地解释了一番,说我在旅途中的这些感悟。麦可明显被我感动了。他说,我理解你,这样的感情上,美国人和中国人,没有障碍。
送走了一批又一批采访的记者,国外的,国内的,电视台的,电台的,报纸的,网络的。后来的数天,又有络绎不绝的团体前来看望,很多人,也有很多家属,来看望远航归来的子弟。
我们很荣耀。
随后的时间内,我们一直呆在青岛海域基地整备,总结与训练。我们甚至被频繁邀请去一些学校及企事业单位进行事迹宣讲。时间很快很快地过去,很快很快地过去,诗琳。
直到那一天,9月28日。其实我们长时间留在青岛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在等着这一天,诗琳。因为环球远航的表彰大会,就在这时举行了。北海舰队宽敞明亮的大礼堂中,满满的坐着出航的官兵们,安静整齐。
我们唱了雄壮的军歌,然后唱了人民海军向前进,最后唱起了环球远航之歌。很多人唱着唱着,都哭了。只有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人,才知道这趟远航的不易。只是真正长时间远离的故土的人,才能切身处地体会到,那种中国军人的爱国信念。
我硬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诗琳,我早已经定下心来,克制自己不再流泪。但几个女生,包括李珊然在内,早已经泪流满面,唱着军歌的时候,唱到“听,风在呼啸军号响,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的时候,李珊然已经哽咽得唱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面颊,滑入她的口中,那模样别提有多狼狈了。
她很幸福,我知道。诗琳。
大会上说,此次海军环球航行访问舰艇编队以“圆千年之梦、创环球壮举”的豪迈气概,跨越三大洋,访问五大洲,是人民海军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军事外交活动。出访过程中,编队临时党委紧紧围绕国家和平外交政策核心,精心组织兵力行动,履行军事外交使命,以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把“展民族形象、扬国威军威、促和平友谊、创环球壮举”的誓言落实到了出访全过程,创下人民海军史上出访时间最长、航程最远、航经海域最广、访问国家最多的纪录。
而到最后,大会上宣读了北海舰队司令员和政委给出访官兵记功的命令,除宣布呈报海军给“青岛”舰记集体一等功、给“太仓”舰记集体二等功外,对随舰官兵共46人,分别记了二等功及三等功。而这三等功的名单中,有我。
事先扬珊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我了。我曾想过那样的荣耀,想过军功章在胸前闪闪发光的情形。那样的星光,现在究竟触手可及了么?
我是幸运的,诗琳。虽然我总能努力地做好手头上的事,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军人,是一个好兵。因为我的性格并不刚强,也许没有多少军人的悍气。我觉得很多人做得比我好,比我好得多。
站在主席台前,舰队政委给我们一一授奖。望着台下整齐肃穆的军人,我的同志们,同行的战友,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掉出来。
微低下头,看着那还在微微晃动的军功章,那点光辉,似乎把我也笼罩于其中了。我知道那小小的,小小的军功章的份量,我知道,诗琳。
我向台下敬礼,标准的军礼,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放下。
我是个思想极为丰富,也极感性的人,诗琳。大会过后,是盛大的庆功宴,我一点也没藏着掖着自己的感情,畅快淋漓地把自己喝了个一醉方休。而后足足头痛了一天一夜,这封信还是第二天晚上写的哪。写这封信的时候,无论在表彰大会上,还是在庆功酒宴上,一直忍着的眼泪,却叭叭地落在了信纸上。
我知道,那也是荣耀的泪。诗琳,若是你在,看到这样的情形,只怕也会为我高兴吧。信,先写到这里,我要先收拢自己的情绪了,晚安,诗琳。
祝快乐
阿城
2002年9月2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