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琳:
你好。不知道你手术后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很多书上都说,开心是身体健康的重要条件之一。当然,你现在的情形,放在谁身上也开心不起来的,只要开朗一些,那便好了。
我还是这样在断断续续的给你写信,因为时间和任务繁重的关系,往往不能一气呵成,上一封信写了有四天,这封信刚写了个开头,又要去忙了。因为我们要举行第二次反海盗演练。
诗琳,听到这里,你可能要担心起来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想起美国影片《加勒比海盗》里面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们的嘴脸。其实不用担心的,我们的反海盗演练,不是针对海盗要对我们发动攻击而设定的,以海盗的武装实力,要是胆敢抢劫大国海军军舰,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了。这是针对如何处置在航行行程中遇到的海盗事件做出的演练。
早在5月16日下午,在浙江外海,编队就根据这次远航经过海区情况复杂,狭窄水道多等实际情况,防患于未然,分别组织进行了武装小分队反海盗操演,确保安全顺利完成远航访问任务。而编队自5月18日以来,已先后收到3份国际海事广播海盗活动情况通报中心发出的急电,称自5月6日至今,在马六甲海峡等海区共发生了15起海盗袭击过往船只事件,日均一起。
诗琳,我曾经说过,战事离我们并不遥远。在遥远的异国海域,更是如此。从黄海、东海到南海的风浪其实并不算什么,作为一个国家流动的国土,如何在遇上国际上的冲突时有力顺利地解决,那才算真正的考验。
目前全球5大海盗抢劫高危区中,有3处在索马里半岛、西非和孟加拉湾沿岸,还有两处便是我们航行中的马六甲海峡和很快将要驶经的亚丁湾与红海。如今的海盗用上了卫星电话、全球定位系统、自动化武器。高科技手段使他们行踪更诡秘,组织更严密,作案手法更高明。
海盗警报只是小事而已,其实我看得并不重,上面这段话,主要是根据别的事情说的。编队驶入南海海域以来,尤其是19日驶入南沙海域以来,编队的官兵心中都很沉痛。
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艘又一艘的外国渔船,在渔业资源何其丰富的我国南海实施捕捞,一艘又一艘的外国油船,满载着刚自南沙开采的油气资源,驶往换取大笔美元的港口,一艘又一艘外国军舰,对我们采取着警戒和针对的措施,一架又一架外国飞机,不住地在我们四周毫无礼貌地盘旋着。
被九国十方瓜分的南沙,这片广袤的国土。我还记得M城舰艇学院那位偏激极端的刘教授说,每个中国海军军人,都要在自已的左臂,刺上四个字,不是精忠报国,而是四个大大的“耻字”,其中第一就是为着现代中国海军无力收复南沙的痛心彻骨的耻辱!
方旭等几个海军陆战班的,以前在曾在西沙值过勤,曾经面对过越南无理挑衅。看及南沙这样的情形,一一个都抿着嘴,咬着牙,很难受。我们都很难受。诗琳,如果你在看新闻,你可能会看到新闻画面上,即将告别祖国海域的远航官兵们如何的兴高采烈,如何的意气风发,但那是李珊然之类的随舰记者们泡制出来的。那是给老百姓看的。
那不是真的。
李珊然是这么写的:“5月20日下午,广阔的南中国海上,湛蓝的海水跳跃着洁白的浪花。由青岛号导弹驱逐舰和太仓号综合补给舰组成的中国海军首次环球航行访问舰艇编队在隆隆的礼炮声和雄壮的国歌声中驶出了我国海洋国土---南沙海域。
编队驶离祖国海域之际,举行了隆重热烈的‘牢记祖国重托,不辱神圣使命’的宣誓仪式。仪式上,两舰主桅高高悬挂着五星红旗,主桅两侧分别悬挂‘坚决完成任务’和‘祖国,再见!’的旗组;两舰官兵分别在前甲板列队,队列前方各四名水兵手持鲜艳的国旗,在国歌和礼炮响起的同时,全体官兵向国旗敬礼,以表达对祖国、人民的忠诚和完成任务的决心。”
那是新闻。
事实上,我们很沉默,我们也很沉痛。从望远镜中,看着菲律宾的护卫舰像看贼一样的盯着我们,每个人都像被几根大刺刺挠着,真难受。
我问胖子,你传播的那个我们用导弹击沉菲律宾护卫舰的新闻是真的吗?被击沉了一艘舰艇,他们还敢这么嚣张?
胖子说,我哪知道真的假的啊。大家都这么说,总不会空穴来风吧。我倒真盼望这一天呢。
方旭说,那多半是假的了。唉,我泱泱大国,受美日等国欺负也还算了,人家国力强嘛,东南亚这几个跳梁小丑般的国家,刚从殖民地解放没几天的,竟然也成了殖民者了,瓜分我们的土地,也听之任之,未免说不过去了。
他很痛心疾首。我知道。诗琳。方旭是个很坚强的人,是所有的联训班成员中,意志最坚毅,性格最坚定的一个。但他们在进入联训班之前,是整日的在西沙海域,面对着那群如狼似虎的无赖之徒的。
西沙,已经是我国向南发展的最后底线了。西沙不能丢。
海水很蓝,清净得像你的眼眸,诗琳。
站在甲板看,看着南沙这片富饶的海域,看着这片对我国海上生命线至关重要地位的海域,看着这片曾经被一群傻冒兮兮的中国人所放弃所忽视的海域,看着这片已经被瓜分得满目疮痍的海域,中国海军军人,在想什么呢?
这片海域,甚至连强盗们自己之间,也会因分赃不均而时有冲突和武装对峙,强盗们自己在为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也不惜大下血本,付出代价,这片海域的合法的主人,伟大的主人,还在沉默。
我理解着那些教授们的沉痛和激昂。面对着这样的不成为国土的国土,航行在附近海域,我也能真正体会到,许多前人志土在革命战争期间面对国土沦丧那些悲懑的呐喊。
诗琳,记得么,我们小学时候课本上有这么一篇东西,可是叫做“富饶的南沙”呵,那是我们诵读得最好的一篇文章了,只是那富饶,却是别国的,现在想想,那时的课文,也基本是在为别国而读的了,何其荒唐可笑的一件事,那时的我们却偏偏引以为自豪!
呵,不小心又愤世嫉俗了。我算是中国海军院校序列中的愤青了罢。空有一肚子的怒火,却没半点建设性的意见,算是纸上谈兵,又如画饼充饥。
共同开发成了一纸空谈,南沙的现状不会因我几句愤怒的文字而有所改变,强盗也从不惧被害者的仁义道德上的谴责而嗤之以鼻。
李珊然说,我们打个赌吧。我说打什么赌。李珊然说,赌我们30年之后能不能收回南沙。我说别赌了,30年之后,南沙最重要的油气资源早被开采光了,人家也不要了,到时候就会顺水人情地还给中国,说不定还能敲诈上一大笔。
李珊然皱着眉头,你想得太悲观了。
是有些悲观了。诗琳。
那天的天气很好,南海的阳光格外的热烈,海风微拂,海水湛蓝。如果排除对南沙问题的困惑,那么那时的心情绝对是很好的。其实可以感觉,自己像在坐着豪华渡轮,去外海渡假。
站在船头,吹着海风,阳光下,我把那件玉观音拿出来,玉色湿润柔和,即便是阳光之烈,也没能改变它的气度。
南海观世音菩萨,在此情形下,无家可归了罢。我想。
“对了,那本《玉观音》我看完了。”李珊然说。
我说,哦。
紫荆花风干后的标本很漂亮,很华贵,很优雅。李珊然说。
我说,恩。
我时常想,以前人们说,岭南地区是蛮荒之地,都是用来发配朝廷犯人的。现在看来,倒也算人杰地灵。李珊然说。
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珊然没有再解释。其实我有点觉得她这句话是在间接地夸我。呵,诗琳,这时,我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太良好了。
我这身军装怎么样?李珊然问。
这时的李珊然,穿着海军舰上穿着的白色礼服,熠然生光,短发飘然,比她穿陆军绿军装时,少了一份活泼,却多了两分端庄大方。
很好啊。我说。
回答得这么快,明显是没经过大脑,是敷衍的。李珊然挺不满意。
哦。我说,仔细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七八分钟吧,一动不动。
李珊然被我看得心里发毛,知道我是在逗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去船舷的另一侧与几名医护室的女军医护士们拍照去了。
诗琳,这时,编队已经驶离了南海海域,向着新加坡的樟宜海军基地进发。在那里,编队将进行出航以来的首次靠岸休整和礼节性访问。而之前据新加坡海军发来的传真说,以日本为母港的美国航空母舰小鹰号,正临时停靠在该基地的另一个码头。也就是说,如无意外的话,我们可以在接受邀请的情况下,近距离观察这个宠然大物。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信先写到这里吧。诗琳,一切的揣测、担忧、愁虑都是无用,只有在这里,祝福你一切都好。
祝你快乐
阿城
2002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