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诗琳:
你好啊。谢天谢地,终于拨通你的电话了。你说你也正奇怪呢怎么我好多天没音讯了你说你已经做了一个发狠的决定如果我在48小时内没能联系上你的话那就从此跟我一刀两断。还好我的声音在离最后通牒仅余3个小时的时候出现了。想到事态竟然如此紧急严重差点铸成终生大恨,我额上就一层一层地冒冷汗。
我说诗琳这是一场战争啊电话之战打个电话真不容易你不能用这个做我们未来的赌注。你用你一贯的温和来表示了谅解,说是开玩笑的啦。我说吓得我啊苗头不对啊以后可不能这样又问你在湛江的生活如何你说挺好的每天上几节课都是医护方面的东西并不复杂不过就是天气太热有点受不了还有就是觉得身上哪不舒服准备去做下全面的体检。
我很紧张问到底什么情况。你说只是感觉实际上却是没有任何症状或者是天气热烦燥的。我说你可得注意身体。你说我也一样。你很担心我在烈日下的暴晒和严苛的训练,我说不必担心我现在挺好的我现在一直在训练自己成为一棵树。
我估计这话把你给听蒙了,你说,树?我说没错就是一棵树,要做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一棵站直了就永远不会趴下的树。我说到那一天,我就是树树就是我我树合一树我两忘,就可以功德圆满地出关了。你很疑惑,人树合一?树人?《双塔奇兵》看多了吧?中国军校也允许看美国进口大片?
感觉没聊几分钟身后的人已经开始催促,只好挂了电话,回头笑笑致意。资源稀缺的情况下,惟一的办法就是互相体谅。我们很多人已经达成了相互协议,一个电话不超过5分钟,特殊情况例外。前面的人打电话时后面的人对着手表给他计时。例外情况的话,比如说由于那位队友晓锋母亲生病的原因,我们自觉地达成协议每人只打3分钟电话,余下的时间加起来让给他。严苛的军事纪律不会为他特地走后门把手机还他,但我们,可以在纪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他一点微薄的帮助罢。
亲爱的诗琳,你的声音是如此的美丽温柔,是攫取的灵魂的仙乐,我站在电话机边久久不忍离去,仿佛多走开半步,就会把那动心的感觉给打搅了一般,哈,惹得打电话的队友们都用怪异的眼神在看我,以为我还想探听他们的隐私。
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我新学员训练第七天的晚上了。七天来即使周末,也都是过着一样的生活,早上六点钟早起,出操跑步喊口号,然后回来叠被子,打扫宿舍卫生,再打扫外面的环境卫生。吃过早饭后,一队人便夹着板凳背着挎包水壶来到学院的主干道或广场上,开始了一天的新学员训练。训练的都是些基本的步法,稍息立正之类的,重点是站军姿。到12点,吃中午饭,午休,午休时间是绝对不能干其他事情一定要休息好养足精神除非想在下午的训练中由于精神不振遭到队干部的狠批。然后再开始一个下午的训练,然后吃晚饭。晚上的时间会进行政治学习、思想交流或军歌教练之类的活动,一般9点左右结束。这几天,除了学习了那首“加强战备准备打仗”外,还学了庄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据说以后还要学习六首《军人道德组歌》和一些其他歌曲。10点钟准时熄灯睡觉。9点半到10点钟这段时间,有空的话我便给你写信,有时候一封信要写好几天了。
我说我要把自己训练成一棵树,像泰山顶上挺拔的青松般的树,这是当前我最重要的目标。所有军人的队列动作当中,立正,我们也称为站军姿,虽然一动不动,却是所有其他队列动作的最最基础的东西,是最重要最能体现军人风采的队伍动作。如果军姿站不好,不挺拔,即使自称是泰山顶上一青松,也只怕只是棵歪脖子树了吧。
但是,站军姿也是最难熬的。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
两腿挺直!
小腹微收,自然挺胸!
上体正直,微向前倾!
两肩要平,稍向后张!
两臂下垂自然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弯曲,姆指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
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区队长拿着长长的戒尺,一步一步在我们的队列间穿行,一边不住地喊着军姿动作要领。他姓林,是个很具军人气的年轻人,肤色黝黑,神气坚定,步子坚韧,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军人的成熟稳重与刚强。而其实,他只比我们大个三四岁,据说是刚毕业的,因为肩上也挂着红牌。
其实不需他多喊,在他读了近百遍之后,动作要领我们基本上都会背了。我们在烈日下,静静地站着军姿,一动不动。虽然有着法国梧桐枝叶的阻挡,但还是有半数热烈的阳光深情地在身上跳舞,晒得皮肤火辣辣地痛。
队列中是严禁有小动作的,如有事情要打报告。我们安静得像一群现代兵马俑,安静得听得见周围不少人的呼吸,听到周围很多人汗水落地的声音。这群坚定的年轻人,沉默,刻苦,没有怨言。这些天来,我们这些人,一天比一天进步,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比一天严肃。我们严格地遵守着纪律,只在提点时,会纠正下自己的动作。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但,这简直是自我摧残!
亲爱的诗琳,听到这里你必定会很担心了,担心我在烈日下会否被晒痛皮肤,但心我会否中暑。其实我也很担心。仅仅这两天已经有好几个原本白白净净的学员被晒成了黑土豆了。其他人基本也差不多,脸色都晒黑了好几层。
无须任何别的动作,只要自己像个桩子般站在那里。按动作要领来,感觉全身的骨骼筋络都被重新组合,每一秒都是煎熬,比思念你时心中还要难过的煎熬,无尽的煎熬。
那种苦我一生当中真的是头一次尝试,这时候我才发觉,在列车上因为让座而站了一个白天的感觉相对是多么的舒服!
全身冒开了汗,肢体上很多地方酸痛无比。汗水在极短时间内迅速弥漫我的眼,湿透了衣服,酸涩难受,但是不能动,也不能去擦。只在最忍无可忍的时候打声报告解决一下。心里很恼火,怨愤与苦痛刺激得我近乎眩晕。我感觉自己在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如果不是靠这样的痛,我根本支持不下去。
第一次的军姿站了40分钟。九月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给予我们嘲弄般的考验。但是还好,我们熬过来了,当站军姿结束,我们带了一身沉重的汗水倒在满是灰土的路上,我们也终于知道,虽然以后这样的场面还会有若干次,很多次,但我们能熬过来。每经历一次这样的煎熬,我们在人前的身姿就会更挺拔一些。而确实我们后来,类似的站军姿也站了很多次,很多次。
要把自己站成一棵树真是件顶残酷的事。以前想像着都会恐惧冒汗的事情,现在却一天一天地熬下来了,一天比一天做得更好。诗琳,我不无悲哀地想,完了,完了,仅仅一个星期,我就融入进去了,我就接受下来了,我成为这光荣而神圣群体中的一员了。
记得以前曾看过一个纪录片,在泰山顶上的松林中,每棵树都长得很挺拔,因为每一棵树的周围,都是别的挺拔的树,为了争得阳光,每棵树便会拼命向上成长。当然这过程中会很苦很痛,因为不断地要改变自己的形体,拉长,向上。平静的旷野中,如果一棵孤伶伶的树,往往会任意发展,横向居多,树冠会长得很大,但身姿态往往难以挺拔。我想,这也契合着我目前的状况了吧,现在,在我的前后左右,那一棵棵的,岂非也都是挺拔的树么。在我们头顶的军帽上,军徽在阳光下光彩无限,红星璀璨,也算是我们心中最火热的标识了吧。
我是驻澳部队营门前坚定的岗哨;
我是L城军事学院门口挺拔的卫兵;
我是天安门城楼前国旗卫队的旗手;
我是受领导人检阅的三军仪仗队队员。
他们,都把自我站成了一棵树,站成了那封禅天下五岳独尊的泰山顶上坚定的青松。而那样挺拔的身姿,都是用无尽辛苦的汗水和意志练出来的。那种站立着挺拔如松的气度真让人神往!
呵呵,亲爱的诗琳,我想像不到这样的话会出自于我的笔下。我的写作从来都是有着极自由的思想,也从来不喜欢歌功颂德。这封信里,回头看下,发觉我自己竟然写下着之前从未写过的那种热情,这让我很吃惊。这种感觉,本应让我极力排斥,却自然流露,毫不矫揉造作。诗琳,我有点不一样了,是么?
记得吗,诗琳,我们曾经背靠着背,坐在海滨公园一棵大树下,诵读着那些蜚声世界的文艺巨匠的作品。我还记得哈代在他的书中说,如果我们不能打算怎么样在人生的光荣里前进,那也要打算怎么样不丢脸地退出人生。
你也曾用那温和的语音,为我读过普希金的抒情诗,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即将过去
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而那去了的
就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我是被生活所欺骗着的,也被生活在体验着的。L城的九月,通常很是晴朗,天空更蓝,显得比珠城更加辽阔和高远。
在这九月的阳光下,走在生气盎然的那支队伍中,吼着嘹亮震耳杀气腾腾的口号,唱着坚定有力执着明确的军人战歌,我时常不无遗憾地在想,我的理想,我的梦,算是彻底决别了。
别着,屈原的香草和但丁的玫瑰;
别着,向往的侠客古风和万里情长;
别着,所有的风花雪月;
别着,我的未名湖畔的风;
别着,缱绻三千的流思与沉醉;
别着,别着的别着的别着……
亲爱的诗琳,不知道听我罗嗦地说了这么多东西,你是否会感到厌烦。我知道,与我在一起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厌烦的。但是,我说着这么多你所不熟知的也不易地理解的东西,不知道现在的你,会怎么样去看现在的我。
总之,我与以前不同了,彻彻底底的不同了。我不是在说这所军校的好,也不是在赞许这样的军训,更不是在赞同着这样的人生。我只是觉得,穿着这身的军装,我感受到了一种神圣的责任。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李珊然在火车上穿着那身英姿飒爽的军装,所带给我的震撼的吧。
我跟你说了,我时常会对着正衣镜,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身绿军装,闪光的帽徽,普实的质地,鲜红的学员肩章。我觉得我能理解李珊然了,能理解一些,不,不止一些。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那天,在火车上,我有了现在的认识,还会不会说那一类的不负责任不具同情的话。不,肯定是不会的。我,应该会比李珊然抢先去做,而且可能做得更好。
真要命,诗琳,我竟然会这样想!
写到这里,时间刚好。我去洗漱了。美丽的诗琳,晚安。吻你。
你的城
2001年9月7日
21时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