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好像是凛冬。
寒风格外的凛冽,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般的痛。白茫茫的天上飘着雪,茂密的树上飘着花, 紫微帝君披着一件雪白的裘衣, 将她紧紧包裹在其中。她破天荒的开了口:“你会被他打死吗?”
他似笑非笑的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 道:“小妖怪, 你在担心我吗?”
她眨眨眼睛, 没做声。
紫微帝君松开环住她的手,将裘衣解下来,缓缓的温柔的搭在她瘦削的肩头, 悠然自若的道:“你就站在这里看,我去会会金蝉子。”
她注视着那双潋滟的凤眼, 高高大大的背影, 竟有一瞬的不舍, 然而她最终只是撇撇嘴,没有出声。她的心里竟然涌现着, 打吧,打吧,都打死了才好这种念头。
花海正中间,一袭白袍手持断魂杖的紫微帝已经跟一袭僧袍手持念珠的金蝉子缠斗起来。
白袍翻飞,黄衫耸动, 断魂杖霞光万丈, 薄唇轻启, 念珠转换亦是佛法无边。二人打得不可开交。
她却无心观战, 而是直勾勾的盯着远处同她一样静静站立的女子, 呵呵,赤渊, 她记起来这女子的名字了。
她披着白裘,不紧不慢的朝着赤渊走去。
她走的最显眼的一条大路,果然,赤渊很快便发现了她,语气却不太和善:“你这个小妖来干什么?”
她莞尔,一脸天真:“观战啊。”
赤渊却轻哼了一声,轻蔑的道:“狐媚,你居然勾上了紫微,引得他为你和金蝉子大战,你可是真有本事。”
她秀眉挑起,慢吞吞的道:“第一,我可不是什么狐媚,我是修炼百年的树妖;第二么,金蝉子重伤了我,难道紫微帝君不该帮我么?”
赤渊霎时一震,诧异的打量着她片刻,忽然冷冷道:“当日就不该听他的,应当一掌击毙了你。”
她瞪大了眼睛,变了脸色,恶狠狠的道:“你——你分明还记得我——”
赤渊轻蔑道:“记得又怎样?”
她愤怒的道:“那为什么那天你却说我认错了人?”
赤渊面色微白,却还是镇定的道:“你管我如何说?不过一介小妖,搭上了紫微不算,还要来勾搭我的金蝉子,莫不是痴心妄想?”
她气极,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赤渊蔑笑道:“呵,你又能奈我何?结巴?”
结巴二字刺得她喉头一痛,终于是嘶吼着叫出声来:“你——你这个贱人!”
赤渊脸色一变,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巴掌捎过去。
阴冷冷的天,这一巴掌带着冰渣和雪风打得她猝然倒地,雪白的裘衣被抽落。又冷又痛,她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却沾得满掌都是都是鲜血。
她愤怒的甩掉指尖淋漓的血滴,五官都有些扭曲,咬着牙,奋力道:“贱人!”
赤渊出手虽狠辣,却不曾想到会打出血,然而此时又听见她骂那两个字,怒火烧得更旺,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她打死。一挥手,银光迸发,杀气腾腾,竟是要取她的性命。
然而她这回早已有了防备,挣扎着坐起,默念了两句口诀,竟是幻化出两条长长的粗粗的树根挡住了那道银光。
赤渊乃是个修行了近万年的星君自然不会将她这小妖放在眼里,当即下了狠手,直直探向她面门要打散她的魂魄。
谁知就在赤渊的手要触及她的面门时,却听她脆生生的声音在叫:“金蝉子!”
赤渊一个分神,远处缠斗的两个人亦是一个分神。而这分神的功夫,战局已定。
紫微星君挥出去的断魂杖已笔直的击向金蝉子薄削的胸膛,这一击中可以想见是多么的骇人。而赤渊显然知道这个后果十分严重,当机立断,腾空一跃,竟是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过去挡在了和尚的身前。
“嗤——”利器入肉的声音,痛彻心脾。
“赤渊——”
她听见紫微和金蝉子异口同声的呐喊。
冰天雪地,花海翻腾。
她捡起地上雪白的裘衣,慢慢的轻轻的披在身上,带着微笑注视着那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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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故意的?”回去后紫微怒气冲冲的问她。
“是。”她平淡的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紫微疲倦的问。
她弯着唇,眨眨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天真无邪:“我喜欢啊。”
紫微像是终于放弃了一样,眯着眼看她,眸光复杂。沉默了一阵后,他沉沉道:“你是为了金蝉子对吧?”
她不做声。
他却继续道:“你嫉妒赤渊对吧?”
她仍旧不做声。
他亦继续说:“你的心一直都在金蝉子身上对不对?”
她无法反驳只能默认。
她的沉默换来的是紫微的怒斥:“金蝉子到底有有什么好,惹得你们一个两个都疯魔?”
她终于动了,绞着手指摇着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紫微帝君一阵苦笑,最终,也只有一句冷硬的:“滚。”
“哦。”她喏喏的点点头。
去哪里呢?
她皱眉,事实上她连怎么下去人间都不知道。她只能裹紧了衣裙,漫无目的的在这白晃晃的天上行走。
走了许久,依旧冷冰冰的雪茫茫的看不清前方的路。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地上又冷得刺骨,她的脸蛋早已冻得发青,四肢更是僵硬得不能动弹。终于在一座白压压的山前,她倒下了。
倒下之前,她模模糊糊的想,紫微帝君的身上格外的温暖。倘若,他来寻她,她一定再也不想什么金蝉子了,她定会好好陪在他身畔哪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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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究是被人救醒了,可惜却不是紫微帝君,而是个和尚,跟金蝉子一样的和尚。却又跟金蝉子不一样。
和尚模样生得秀气,面庞十分圣洁,好像她从前在人间听人说的菩萨。
和尚问她:“你想得道么?”
她疑惑:“得道是干什么?”
和尚耐心的给她解释了一通佛法。
她似懂非懂的:“我不要得道。”
和尚笑起来:“那你想要什么呢?”
她摸一摸脸颊,又四处看了看,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和尚很奇怪:“为什么没有想要的,不管是人是妖还是神仙,都该有个念想才对。”
她皱起眉,指一指自己的胸口:“我很伤心。”
和尚了然的道:“你伤心,那我便将你的心取出来让你不再伤心可好?”
她仍旧摇头:“也不好。我听同族们说过,没了心就什么都不是了。”
和尚十分耐心的道:“既是这样,那你要如何呢?”
她摸着脑袋想了许久道:“我曾听族人说,有什么秘法可以将灵魂封印起来,你会吗?”
和尚一愣,点点头道:“我会,可是你要封印灵魂做什么?”
她紧紧咬住嘴唇,颤巍巍的道:“族人说,若是灵魂被封印了,便再也察觉不到痛苦了。我……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很痛……我希望它不痛……”
和尚闻言轻快的笑道:“你的族人胡说八道诓你呢。”
她瞪圆了眼睛,讷讷的却没有反驳。
和尚见状忍不住又笑了笑,道:“你我相见也算有缘,这样吧,我送你五百年道行助你成个真正的神仙,你觉得如何?”
她摇头:“当神仙一点也不好。”
她又低头瞥一眼自己,再说她不是已经是神仙了么?
和尚无奈叹息,哪有妖怪这么傻的白白送上门的修行都不要。不过,她不要,他总不能不给,毕竟都是佛缘,要算功德的。沉思了片刻,他拍拍脑门激动道:“这样吧,我不仅送你五百年修为,我再助你察觉不到痛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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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稀里糊涂的又答应了。
和尚赠她五百年修为,她摇身一变,从棵百年梅树就变成了千年寒梅。
和尚说让她不痛苦,果真也做到了,佛光轻点,沐浴在她心上,她心已如铁石,当真不痛。
她欢欢喜喜的,决计要回去找紫微帝君。可是天界那么大,她如何找的到?
她在天界肆意的行走,没找到紫微帝君倒是遇上金蝉子。漫天云海里,她看见那张熟悉的俊脸,却没有了往日那般欢喜,扭头就走。
反而是金蝉子上前几步,喊住她:“小妖怪,你去哪里?”
她咬住嘴唇,不做声。
金蝉子便一挥僧袖,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一如初见那日,大雨磅礴里他撑着油纸伞,拭去她眼睫之间的水珠。
“丑妖怪,你真不记得贫僧了吗?”
她霎时呆住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口上却还是不那么利索,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还——记得——”
金蝉子莞尔,笑如春风:“贫僧记性好得很,当然记得。”
她气愤的,伸出手指戳在他胸口,咬牙道:“可是那回在花海里,你明明说不记得我,还重伤了我。”
金蝉子抬抬下巴不以为然的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再说贫僧虽重伤了你,可你这不是无碍么。咦,你这不仅无碍,还好得很,身上竟是多了五百年的修行。紫微给你的?”
她一愣,尚不能消化什么逢场作戏之类的词是什么意思,却陡然听到紫微的名字,竟是委屈的红了眼眶:“不是他,他不要我了。”
金蝉子微怔,却没有再说起紫微,只是探寻的的问道:“那你这五百年的修为是谁给的?”
她无力的张了张唇,想起来那个和尚,犹豫片刻,细声道:“我……我不知道……”
金蝉子点了点头,竟是没有再多问。
倒是她,又问了许多:“你知不知道紫微的仙府在何处?”
金蝉子这回没有冷漠的给她脸色,反而十分热情的带着她去找紫微。
紫微宫,她曾住在此处无数个日夜,然而到了门口她却反而不敢进去。身畔是金蝉子,她却反倒有些惧怕,嗫嚅着对他开口:“金蝉子,我一个人进去可好,紫微若是知道你我一起会不高兴的。”
而金蝉子竟是也善解人意的答应了她,唇边还带着如春风般的笑容。
她那时还勉强算得单纯,根本看不懂那笑容里埋藏的祸心,只当他是好意,心安理得的进了府里。
她终于见到了紫微,满腔的欢喜。
而紫微见到了她,却没有半点欣喜之色,那双曾经温柔的凤眼里如今只剩冷漠和厌烦:“你为何又回来了,本君不是让你滚了么?”
她诧异的不敢置信的看着白袍的男人,看了好一阵,对方面上的神情始终不变,她才后知后觉的落下泪来。她委屈的抽着鼻子:“你当真不要我了?”
紫微仰首,锦缎似的墨发滑在肩头,他别过头不看她满是泪水的脸,冷冰冰的道:“当真。”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像是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令她痛不欲生。
对,痛,那和尚不是说,她的心已变成铁石,再也不会痛的吗?
她朦朦胧胧的想,再去找那和尚问一问,一切都会变好得。
她用手使劲抹一把脸上的泪,悄声道:“我走了。”
她果然走了,颤抖着,流着泪离开了紫微宫。
宫门外,石墩上,站着金蝉子,长身玉立,笑若春风,一袭浅黄色的僧袍在风中呼呼作响。
“丑树妖。”他低沉的唤了一声。
宫门内,紫微帝君依旧望着她的背影,怔怔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才苦笑着进了屋去。
鼻端嗅到的不是熟悉的梅花香气,而是檀木香,她一定是跟金蝉子一起来的吧。他嫉妒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