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萝买了咖啡,这是一种阶级特权。她想过拒绝为巧克力饼干付钱,因为没有人有理由需要借由三条巧克力棒来熬过与总探长的会议。但是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一定会被人误解为小气,所以她逆来顺受地买了单。她领着精心挑选的团队来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整排的塑料袖珍椰树将会议空间与贩卖部其他区域隔开。汤米·泰勒侦查佐、李·惠特布莱德探员以及笛·恩萧探员,他们的智力与决心让她印象深刻。她有没有看走眼是未知数,但是她个人认为这三人是赛福德总局刑事侦缉部里最有潜力的精英。

“我不会试着假装这是让我们更认识彼此的社交性闲聊。”她一边说,一边将饼干分给三人。笛·恩萧看着她,深色眼珠衬着眼白,犹如奶油布丁上的葡萄干。她讨厌她的新任上司穿着比流浪汉的衣服还皱的亚麻套装,竟然还能让自己看起来很高雅;而她穿着连锁商店买来、熨得极为平整的裙子与外套,却看起来很粗笨。

“真是谢天谢地啊。”汤米慢慢咧嘴而笑地说道,“我还担心要是来了个不懂啤酒对运作得宜的刑事侦缉部有多重要的上司,那该怎么办呢。”

卡萝回应的笑容里带着苦涩。“我是从布拉德菲尔德来的,还记得吧?”

“所以我们才担心啊,长官。”汤米回话道。

李先是哼哼地闷笑,然后赶紧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咳,抱歉,长官。”

“没关系。”卡萝亲切地说着,“我有任务要交给你们三个。我好好看了一下隔夜案件的处理情况,我有一点担心辖区内不明原因火灾跟疑似纵火案的高度发生率。我跟制服警察做过一些确认后,注意到过去一个月里的五起疑似纵火案以及另外六宗不明原因的起火事件。”

“警局里永远不乏这种事啊。”汤米——穿着一件几年前就已经不流行的宽松丝质上衣——无所谓地耸耸宽大的肩膀说。

“这我了解,但是我怀疑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我同意一两件小火灾是普通的意外,不过我担心是否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她没有把话讲白,要看有谁能接续下去。

“你的意思是有纵火犯吗,长官?”开口的是笛·恩萧,她的嗓音虽然和悦,表情却近乎傲慢。

“是的,可能出现了一名连续纵火犯。”

此话一出,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卡萝认为自己知道此刻他们在想什么。东约克郡警局或许是个新部门,但是这些警察仍遵循旧的规章制度来管理辖区。他们固步自封,而她不过是个初来乍到、急于利用他们大展身手的总探长。他们还不确定应该要跟她一同起舞,或是打乱她的如意算盘。卡萝必须设法说服他们,让他们觉得应该胸怀大志地跟着她。“这些事件里有固定的犯案模式。”她说,“闲置空间、凌晨时分,学校、轻工业厂房、仓库等,都不是大建筑,也没有能实时阻止火灾的夜间警卫。但是情况还是很严重,全部都是大火。受害者损失惨重,而保险公司的亏损一定也比预期的来得更大。”

“没有人气冲冲地提到任何关于纵火犯的事。”汤米平静地说,“通常,救火过程中如果消防人员认为有一丝蹊跷,他们都会告诉我们一声。”

“不然本地报纸也会念得我们耳朵发疼。”李满嘴食物地插嘴说道,他正吃着第二包巧克力饼干。卡萝注意到,尽管吃了很多饼干、喝着加了三包糖的咖啡,李依旧瘦得像一只得了紧张性过动症的小赛犬。

“你们可以说我挑剔,但是我宁可由我们自己把事情查清楚,而不是靠当地小报记者或是消防部门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卡萝沉着地说,“纵火可不是无害的犯罪事件,它所造成的后果可以像谋杀案一样不堪设想。而且跟侦办谋杀案一样,你们已经知道成堆的潜在犯案动机——欺诈、销毁证据、铲除对手、复仇与掩盖真相,这些是属于可以理解的犯案动机。至于让人匪夷所思的动机呢,则有为了追求刺激跟性满足而纵火的人。他们的内在逻辑跟连续杀人犯一样令他人无法明了,他们认为某些事物合情合理,同时误以为其他人跟他有相同的认知。幸运的是,连续杀人犯远比连续纵火犯少见。保险公司认为英国所发生的火灾有四分之一是蓄意纵火。请想象一下如果四分之一的死亡案件是谋杀案的话有多么可怕。”

泰勒一脸厌烦。李·惠特布莱德茫然地看着她,正伸手要取面前的香烟。笛·恩萧是唯一一个似乎有兴趣作出贡献、愿意发言响应的人。“我听说纵火案发生率是一个国家经济繁荣的指标——纵火率越高,经济越不景气。嗯,这儿的失业人口蛮多的。”她以预期没有人会答理的样子说道。

“所以这是我们应该要谨记在心的一点。”卡萝点点头表示同意,“以下是我要你们做的事情。仔细搜寻过去六个月内刑事侦缉部与制服警察的隔夜案件,看看是否能找到些什么。我还要重新面谈受害人,确认他们是否有任何明显的共同点,例如投保同一家保险公司之类的。你们自己整理分类出来,三天后,我们四个人再来开会,好吗?在此之前,我会先跟消防局长聊聊。好了,有任何问题吗?”

“我可以负责去找消防局长,长官。”笛·恩萧热切地说,“先前我曾经跟他接触过。”

“谢谢你的提议,笛,但是我想我尽快认识他比较好。”

笛·恩萧似乎不满地抿了抿嘴唇,不过她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我们放下手上的案件来处理这些事情?”汤米问。

卡萝的笑容如同碎冰锥一般尖锐,她从来不偏爱投机者。“喔,拜托……”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案件量有多少。我上次说过了,我是从布拉德菲尔德来的。赛福德或许不是大城市,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以乡村警察的效率办案吧?”

她站起身,看着他们脸上震惊的表情。“我不是来跟人吵架的,但是如果有必要,我会这么做。如果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很难共事的浑蛋上司,那最好随时留意我的行踪,因为无论你们工作多勤奋,我都会好好看着。我希望我们是个团队,但是你们也得照我的规矩走。”

然后她转身离去。汤米·泰勒搔搔下巴,“她果然跟我们听说的一样。你仍然想上她吗,李?”

笛·恩萧撅起薄唇,讽刺地插嘴:“除非你想被阉掉,下半辈子跟阉割歌手一样用假声唱歌。”

“我想你也没有很想跟她‘唱歌’吧。”李还以颜色,“最后一包巧克力饼干有人要吗?”

夏兹揉揉眼睛,转身离开计算机屏幕。她提早进办公室以便腾出一点时间复习并且熟悉前一天所学的软件操作,至于发现东尼在另一台电脑前工作则是意外的惊喜。七点钟刚过东尼就看见她走进门,因此十分惊讶。“我以为我是这里唯一的工作狂兼失眠患者呢。”他向她打招呼道。

“我的计算机技能很烂。”她粗鲁地说,试着掩盖能独自与他相处的兴奋之情,“我总是得比其他人努力才跟得上。”

东尼的眉毛顿时向上挑了挑,警察通常不会对外人承认自身的弱点。如果不是夏兹·波曼比他起先认知的更与众不同,那么就是她已经对他卸下心防。“我以为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计算机奇才。”他和善地说。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对计算机真的是一知半解。”夏兹回答。她在计算机屏幕前坐定,拉起棉毛衫的袖子。“第一步,记得自己的密码。”她自言自语道,同时心里想着不知他对她会有什么看法。

两股力量在夏兹镇定的外表下沸腾,轮流驱使她拼命工作。一方面,对于失败的恐惧侵蚀着她,逐渐磨灭她的自我本质以及所有的成就——照镜子时,她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美丽,只看到薄薄的双唇与毫无个性的鼻子;当她检视自己的成绩时,只看见没能达成的地方以及无法攀上的高度。另一方面,她的野心则是与前述恐惧相抗衡的力量。不知怎么地,自从她开始设下目标并且鞭策自己,那些理想总在挫折感严重打击她之前,先成为重建受损自信心与支撑内心脆弱的力量。当她随时可能被野心冲昏头而变得自大时,恐惧就会在关键时刻现身,让她像一般人一样拥有弱点。

特别小组的成立与她的梦想不谋而合,她不禁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然而这并不表示她可以就此懈怠。夏兹若要实现长期的职业规划,她必须比特别小组中的所有人都表现得更亮眼。想做到这一点,其中一个方式就是向东尼·希尔求教。她要像一个技巧高超的锁匠,巧妙地撬开他的脑袋,尽可能地汲取有用的知识。同时慢慢突破他的防备,得到他的认同,如此一来当她需要东尼的协助时,他会愿意伸出援手。达到目的的方法之一就是偷偷录下小组讨论的内容,有空的时候反复聆听。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害怕在一个她认为所有人都比她强的团体中会出洋相。然而此刻好运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单独与东尼相处的好机会。

因此夏兹皱着眉头,盯着屏幕,缓慢而吃力地一步步填写犯罪侧写报告,然后启动计算机数据库中的旧有犯罪数据与侧写报告作对比。东尼静静地离开座位时,她依稀意识到一些动静,但是夏兹强迫自己不要多加理会而继续低头工作。她可是一点也不想让东尼觉得她在迎合讨好。

夏兹刻意加诸己身的专注力强大得让她没有察觉东尼推开她身后的门回到办公室,直到下意识注意到身旁出现一丝男性的气息,她才发觉东尼已来到自己身边。她用尽意志力装作不为所动,并且继续敲着键盘。东尼用手在她的目光余角处晃了晃,然后在她的桌上放了一杯咖啡,杯子上还叠着一块丹麦酥皮面包。“休息一下?”他说。

此刻她才揉揉眼睛,自计算机屏幕前抬起头。“谢谢。”她说。

“不客气。有任何不懂的地方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详细为你解释。”

夏兹依旧按捺着。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心急。在非必要之时她不想滥用机会得到东尼·希尔的帮助,她也绝不会在没有能力尽心图报之前去请求协助。“不是我不懂。”她说,“只是不信任计算机的比对。”

东尼笑了笑,颇为享受她那充满防御的固执。“你是那种要求实证二加二永远等于四的孩子?”

夏兹暗自窃喜能逗得他开心,但随即将欣喜之情抑制下来。她挪走丹麦面包,打开咖啡。“因为我一直喜欢有凭有据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当警察呢?”

东尼撇嘴了然地笑着说:“我可以猜得出来原因。侧写特别小组,你选了一个了不得的实测场喔。”

“不尽然,这块领域早已经被开发了。美国人老早就开始运用侧写技巧,他们不只有侧写指南,甚至还有相关的影片。还是老样子,我们永远追不上人家。不过你是硬要促成这件事的人之一,轮不到我们去证明些什么。”夏兹咬了一大口丹麦面包,一边品尝闪着杏色光泽的松软酥皮,一边静静点头表示赞许。

“你别相信那种事。”东尼打趣地说,将话题导入结语,“各界的强烈反弹才刚开始呢。我们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警方相信侧写师能提供有用的帮助,但是几年前视我们这些侧写师为神的小报媒体现在却不断指责我们的缺失。以前外界过度吹嘘我们的能力,所以现在他们必须责怪我们没能达到他们一开始所设下的标准。”

“我不知道。”夏兹说,“众人只会记得卓越的成功。去年你在布拉德菲尔德所处理的那个案子,因为侧写报告完全正确,所以在关键时刻警方清楚地知道该从何查起。”夏兹没有注意到东尼的脸色已冷若冰霜,继续满腔热血地说:“你会针对那个案子开一堂课吗?我们知道的事情全都只是听说来的,但是却丝毫没有相关的文献记载,虽然你已经写过关于侧写的教科书了。”

“我们的课程不会涉及那个案子。”他淡淡地说。

夏兹猛然抬头一看,意识到她的热切让自己触礁了,这一次她真的搞砸了。“对不起。”她静静地说,“我太得意忘形了,我实在有欠思考,把圆融得体全都抛到脑后了。”大笨蛋,她在心里默默责骂自己。即使经历那场噩梦后,他接受了必要的心理治疗,他应该也不会想透露任何细节——虽然她已把满心热切的刺探伪装成对科学的正当兴趣。

“你不用道歉,夏兹。”东尼疲惫地说,“你说得对,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案子。我们没有安排讨论那个案子是因为每当我谈论它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一个怪胎。请你谅解。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件让你有同样感觉的案子。不过为了你好,我真心希望你不会有这么一天。”他低头盯着他的丹麦面包,好像那是个古怪的人造物品。他胃口尽失地将面包推至一旁,如同本应当如此抛开的往事。

夏兹希望一切能从头来过,回到他将咖啡放在桌上的那一刻,那个时候她还能利用机会与他搭起友谊的桥梁。“我真的很抱歉,希尔博士。”她力不从心地说。

他抬起眼,勉强挤出浅浅的笑容。“真的没关系,夏兹,不需要道歉。还有,可不可以别叫我‘希尔博士’呢?我原本打算在昨天的课堂上跟大家提的,但是一时间忘记了。我不希望你们觉得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现阶段我是小组长,纯粹因为我从事犯罪侧写的资历比你们久。不久之后我们就会并肩作战,所以实在没必要让彼此之间有隔阂。从现在起就叫我东尼,好吗?”

“我懂了,东尼。”夏兹探索他的眼神与话语,对于当中传递的真诚宽恕感到心满意足。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丹麦面包,转身面对计算机屏幕。现在有东尼在场,所以她不方便做这件事,但是下一次当她一个人在计算机室的时候,她打算用网络搜寻报纸数据库里所有关于布拉德菲尔德连续杀人狂的新闻,并且一一详读。案发当时,她已经阅读过多数的报道——不过那是在遇到东尼·希尔之前。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对这件事起了特别的兴趣。东尼·希尔可以针对这个出名的犯罪侧写案例出书,但是基于某些她不理解的理由,他迟迟未提笔。等她搜寻探究一番后,她将会对这个案子以及东尼不愿出书的原因有更多的了解。毕竟,她好歹是一名警察,不是吗?

卡萝·乔登摆弄着复杂的镀铬咖啡机,那是她搬家到赛福德时,弟弟麦可所送的乔迁之礼。她比起多数在萧条的房屋市场中被套牢的人幸运得多,她根本不需要为她与麦可共同拥有的半层公寓找寻买家。这阵子与麦可同床共枕的律师迫不及待地从她手中买下房子的所有权,这令卡萝开始怀疑自己前阵子是不是个不识趣的大电灯泡而不自知。

现在她拥有了这间坐落在山坡上的矮石屋,这座山丘耸立在正对着赛福德的河口旁。这时,一颗硬头颅顶撞着她,提醒她要纠正自己。“好啦,尼尔森,我知道啦。”她弯腰搔着黑猫的耳朵说,“是‘几乎’正对着赛福德。”咖啡正在瓦斯炉上煮着,她为尼尔森盛了一碗猫饲料,黑猫发出开心的呼噜声后开始大啖早餐。她走到客厅享受河口全景以及细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吊桥,远处的河流水汽袅袅,河上的桥看起来仿佛自两端陆地悬浮摇晃着。她在心里盘算与消防局长的会面该说些什么。尼尔森翘着尾巴走了进来,然后步伐毫无停顿地直接跳上窗台,它在窗台上伸伸懒腰,仰起头看着卡萝,要求抚摸。卡萝捋着它浓密的毛说:“我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说服这个家伙,让他相信我没有妄想症,尼尔森。我需要他站在我这边,天啊,我真的需要有人支持我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