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宫正殿虽大,能坐下的人数倒底也有限,太后便命人开了偏殿,与正殿相接。谢琳琅在正殿里没找到卫夫人,借着和人说话儿的由头,又笑着往偏殿去了一趟,竟也没寻着。
谢琳琅不由得心中一跳,回头看了红绡一眼,红绡垂下头,悄悄出了殿门,一晃身就不见了。
过了大约两刻钟,红绡回来凑到谢琳琅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重又退到了一边。
在红绡说到卫夫人被卫长玉送出了京城时,谢琳琅心才落到了实处,只是又听闻卫长谨不肯随卫夫人出京,而是留在靖海侯府侍奉婆母,听说近来又染了恶疾,就连靖海侯夫人也是忧心忡忡,今日大宴便没能入宫。
如今阮年还在西北,他手握重兵,宣城长公主虽然忌惮于他,但想来也并不愿过于为难靖海候府,多竖立一个对手。
谢琳琅思忖片刻,稍放下心,便回了宴上。
此时太后正高坐上首,靥带浅笑。施二夫人奉承人颇有一套,她言笑宴宴,虽说太后与宣城长公主不对付,但是她女儿是太后的儿媳妇,别说是太后这尊位,就是普通人家的婆婆想搓揉儿媳妇不也是容易得很么,更何况是太后了!她在太面跟前不敢摆亲家的谱,寻思着将太后奉承高兴了,对自己女儿也有好处不是。
施二夫人的嗓门儿大,一声娇笑传至门外,宣城长公主刚踏上殿外的台阶,施二夫人的声音就冲了过来,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等宣城长公主进得门,大殿里的说笑声顿时就小了下来,施二夫人是个实心眼儿,正一心一意的捧太后,指着太后绣鞋上的东珠赞道:“这么大的东珠咱们瞧上一眼都是福气,也就太后娘娘这样尊贵的人才能衬得上,若是咱们这些身份不够的,怕还不能压得住这福气呢……”正说着,却突然见太后脸上笑容虽然未变,但是眼神闪动,明显有些局促不安,她这才回身看,见宣城长公主一身银红宫装立在殿中,裙摆上绣金线牡丹,一晃直亮人眼。
宣城长公主略一颌首,算是给太后请了安,淡淡笑道:“太后娘娘安康是大周之福。”
太后唔了一声,强撑起笑道:“都是自家人,长公主不必多礼。”
宣城长公主旋身坐在右下首,垂眼抚了抚膝襕,众人都忙给镇国公主请安,她抬眼说了个“免。”目光落到施二夫人身上时,施二夫人忙将手从太后鞋上抽回,一脸谄笑瞬间垮了下来。
这样的场合宣城长公主自然要出席,她本就是个面容冷淡之人,与众人略交谈几句就失了兴致,转眸时看到了谢琳琅,才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来,对谢琳琅道:“慕王妃这一路可顺遂?”她即便是关心问询时,语气也并不热络。
谢琳琅已经候她良久,笑道:“多谢姑母关心,一切都有姑母安排筹备,自然事事顺利。”
宣城长公主点一点头,状似无意的道:“如今既已回了京,便安心作养。现下京中人心不稳,上位者宽厚只会让一些人觉得自己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说着笑了一笑,“京中流言颇多,听了耳朵起茧子,倒不如不听。慕王妃聪慧,自然事事洞达。”
谢琳琅眉眼未动,笑道:“姑母说的极是,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不从根源上解决,怎么样壅堵都是没用的。说起来姑母别笑话,我见识短,前几日出京见到了一些好玩意儿,就拣了几样,一直想奉与姑母,只盼着姑母不要嫌弃。”
宣城长公主勾起嘴角,道:“慕王妃有心了。”
两人打着机锋,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多说。不等撤席,宣城长公主就退去了内殿,又命人来召慕王妃。
谢琳琅的目光掠向窗外,日影渐中,天空是异于往日的湛蓝平静。她命丫鬟将人带上,便往宣城长公主处去。
一个宫女在前引路,过了清和门,右侧便是宝月楼,依傍宝月楼而建有一排屋子,皆是单檐歇山顶,挂着沉香斋的漆木扁额,掩在两株大樟之下,瞧着十分不惹眼。
那个宫女并不多言语,上了台阶时才开口,恭声请谢琳琅小心些儿迈步,进了沉香斋,屋子里幔帐重重,金兽口中吐出香烟袅袅,绕过一座檀木四季锦大地屏,宣城长公主正坐在案前的圈椅里。
她笑着请谢琳琅坐,谢琳琅笑道:“多谢姑母赐座。”目光扫在案上的一叠奏章上,面色不改的道:“姑母为大周尽心尽力,是百姓之福。说句僭越的话,便是姑母,换个人只怕都不会有姑母这般励精图治。”
宣城长公主笑了笑,她时间有限,不愿意拐弯子,直接道:“这里没有外人,慕王妃大可直言。如今齐王带兵聚于城外,这月把时日里,联络朝臣及各地藩王,造反之心人尽皆知。今日众藩王皆在京中,只怕其中就有齐王的内应,若是不趁今时除掉,日后更难。但是藩王皆有领地,削藩尚且轻易不能,更何况杀之,此事难办,不知慕王妃认为该如何?”
宣城长公主心中都有计较,偏来问谢琳琅的意思,杀藩王当然不是个好主意,那么些个藩王,又没找出谁与齐王勾结,若都杀了才真的会国家大乱。
谢琳琅静静道:“我一介后宅妇人,不懂朝政大事,姑母问我只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那些个藩王里有许多都是宗室亲眷,若皆死于宫中,对内对外都不好交待。”
宣城长公主点点头,正因为如此,她才想要借慕王之手,更何况二皇子妃的父亲刘诸率大军只怕已经快要兵临城下,只有先他一步制住齐王,她才有胜算,沉吟道:“慕王妃自谦了,慕王妃虽是女子,胸中丘壑不逊男儿。我已经命人递了消息给慕王,午时一过便要动手。”
谢琳琅讶然道:“姑母忘了么?我还没有见到濯盈,姑母就给王爷下了令,没有我的消息递出去,只怕王爷也不会贸然与齐王交手。况且我见濯盈只是想知道四皇兄当年的情况,如今人虽说不在了,若是能找到尸骨也好。姑母有手段,最后效忠姑母或是齐王于我们来说都是一样,姑母铁腕,不能容我先见濯盈么?”
口齿倒是伶俐,先是威胁再是晓理恳求,只可惜她已经打定主意说话不作数,如今慕王妃在她手里,慕王还想跟她交换条件么!她笑了一笑,原本她也觉得让谢琳琅见一见濯盈没多大妨碍,总归四皇子人已经死了,便是濯盈知道些当年之事又能如何,里头虽有她做的手脚,但毕竟露在外面的把柄不多,她不担心,只是如今为着一个濯盈,慕王竟将慕王妃都送还京来,她嗅出些不寻常的况味,现下是关键时期,一个齐王尚且没能清除,她怕再横生枝节。如今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谢琳琅见濯盈,便笑了笑道:“慕王看重王妃,更何况王妃如今怀着身孕,岂是一个濯盈能比的。我的命令已经送了出去,慕王妃就算不顾虑自己,也好歹顾及腹中胎儿,递个消息给慕王,也好让他放心。”
绝口不提让谢琳琅见濯盈之事。
谢琳琅之前虽然也想到了宣城长公主会言而无信,却也没承想她会无赖得如此堂皇。谢琳琅扯起唇角笑了笑,“姑母是成大事之人,不拘小节。前些日子我出京去,偶然遇到一个女子,乍见之下,还以为是姑母也出了京呢!我当时惊奇不已,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恍惚之下,竟将她当作了姑母!”
宣城长公主闻言猛然一怔,随即按捺下来,尽量平缓着语气道:“这世上奇异之事万千,或许只是相像也说不定。”
谢琳琅笑道:“可不就是如此么,我当时也这般想,后来与那女子相谈,听闻那女子遭遇颇为凄凉,她生母卑贱,带累得她在嫡母跟前儿抬不起头来,连下人都能欺负她,年幼时在大冷天里,仆妇们连热水也不给她准备,手扎在冰凉的水里,时日久了,就生了冻疮。我听着都心疼不已,后来我见那女子拿着柄梳子梳头,倒把我惊了一跳。”说着就伸手将那柄玉梳从青杏手里接过来,慢慢道:“这梳子上刻着枚小字,想来姑母应该是熟悉得很。”
宣城长公主接过那枚玉梳,面上的泰然神色便再也装不下去,她紧紧握着,那枚小字是他亲手所刻,是个蔷字,那是她的闺名。眼泪骤然积聚,就要夺眶而出,却是硬生生忍了回去,起身问道:“她在哪?”
谢琳琅笑道:“姑母不必急,姑母好生辨认一番,这枚玉梳可是当年崔大人所雕的那枚?”说着叹息一声,“姑母与崔大人两情相悦,只可惜造化弄人,崔大人竟反叛作乱,使得姑母刚诞下的女儿都不敢养在身边。明明是金枝玉叶,却吃了这许多苦。”
梳齿几乎嵌进宣城长公主的指腹中,当年她与崔直并未成亲,未出嫁的公主与人私通说出去不好听,况且崔直全族被诛,她便想将孩子偷偷养在自己宫里的嬷嬷身边,没承想最后竟还是被皇兄知晓,后来孩子被皇兄夺走,她恨皇兄就是自此事开始,再到后来她下降英国公府,又被皇兄灌了落胎药,从此便再也不能有孕。她这一生的悲剧都是自崔直被诛杀开始,而这一切都是她皇兄加诸于她的。她恨了她皇兄这许多年,原来皇兄并没有杀害她的女儿,她竟还活着,并且带着这枚玉梳回来了。
“她在哪儿?”宣城长公主浑身微微颤抖,却是厉着声音高喝。
谢琳琅一无所惧,看着宣城长公主,慢慢道:“我想用她换濯盈,姑母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