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隐约传来的打更声中醒来的, 已经寅时了。睁眼,便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这个熟悉的目光让她险些脱口而出一声“殿下”。迅速回神后, 生生将这个危险的称呼咽了回去, 垂眸道:“陛下……”
嘉远帝半搂着她, 安静一笑:“朕要去上朝了, 你继续睡。”这般语气, 与昨晚那个亲口告诉她崇亲王必须死的人判若两人。她一恍神间,嘉远帝已扬声叫了宫人进来。更衣盥洗,她呆滞地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宫人们, 实际上又什么都没看进去,直至他一身玄色朝服走近她笑着说:“朕走了。”
她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 遂即想起自己尚未穿衣, 便躺在床上颌首说了一句:“恭送陛下。”
嘉远帝走出两步, 一旁的宦官向他一揖,看了素儿一眼, 犹豫着问:“陛下……尚仪她……”
素儿明白,这是问留档不留。若留,便是下旨晋封;若不留,便是赐下一碗药,她日后仍是宫女。但往往侍寝而不留的宫女, 过得连粗使宫人还不如。
嘉远帝便又回头看她一眼, 眉眼带笑:“封充媛。”
充媛?!众人都一愣, 包括她自己。
大燕朝如今的嫔妃品秩, 正一品为“三夫人”, 从一品为“四妃”,正从二品合称“九嫔”, 又分“上三嫔”和“下六嫔”。自正三品至从五品的宫嫔皆属“二十七世妇”,正六品至正八品为“八十一御女”。再往下至从九品则属“散号”,员额不限。一般宫女侍寝后晋封,都是自从九品采女开始,偶有正九品良使,连从八品的宝林都见所未见,想直封到八十一御女更是不可能。
充媛,位列从三品,属二十七世妇。
换句话说,她现在就比德太妃的侄女、婕妤张容琳低半品。
那宦官犹豫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边听嘉远帝笑斥道:“发什么愣?从前是从三品尚仪,封得低了便是委屈了她,去传旨。”
素儿嘴角抽搐:从三品尚仪换从三品充媛,陛下您这个换算标准真是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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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如常过着。
她是一个很合格的宫嫔,温婉贤淑。
她如同当年在崇亲王府时逼迫自己断了对陛下的念想一样逼自己断了对崇亲王的念想。她告诉自己,她是大燕朝嘉远帝的充媛,是天子宫嫔,崇亲王的死活是她不能也不该过问的。
乱世浮萍,只能求自保而已。
嘉远帝待她很好,可说得上是体贴。
在他下朝后或是其他闲暇时,常到她宫中,闲谈片刻或是品上一盏茶,很惬意的时光。逐渐的,她眼里的他,又变成了当年赔她风筝的那个他。
可她还是小心翼翼。
终于,他问她:“你很怕朕?”
她思虑片刻,垂首答道:“是。”
“为何?”
她直言回道:“陛下待兄弟太狠。哲亲王惨死在臣妾面前的场景,臣妾一直记得。”
嘉远帝未置评说,握了握她的手:“出去走走。”
她随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她觉得,这一生也就这样交付了吧,如今已是从三品,足够了。若运气好,还能再晋上一晋,九嫔、四妃、三夫人,直到有一天,坐上太妃的位子,然后颐养天年。
她忽然发笑,颐养天年?她的心已然老了么……
他恰好回过头,看着唇边带笑的她问:“在笑什么?”
她敛去笑意,抿了抿嘴:“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世事真无常。臣妾原本只是个宫女,一夜之间,成了陛下的从三品充媛。”
他嗤笑一声:“这也算得‘世事无常’?有美人投怀送抱,朕为什么不要?”她闻言面露窘迫,他却忽的神情严肃地说了一句:“朕不会让你出事。”
她默然。后宫的荣辱皆在一朝一夕之间,如今她得宠,自能听尽他的甜言蜜语,但若有朝一日她失宠……她知道他这话不能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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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心底,她明白,陛下一定已经开始处理崇亲王了。但这个思绪,却是她小心翼翼避开的。她不愿多想、不愿打听,唯恐听到了自己不愿知道的情况,好不容易断了的念想就又续上了。
她惧于听到崇亲王的死讯。
这番躲避,让她无法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道,她就会明白嘉远帝那句“朕不会让你出事”是什么意思。
外面发生的事,与她的想象相反。
崇亲王反了,反的却不仅仅是映阳。
淮昱舒亲王、祁川蔺亲王、庖歌赫亲王、宜安禄亲王,他们一并反了,尊崇亲王为帝。大半个燕朝,已经乱了。
大军势如破竹,攻下一城又一城。至元月,已攻下越辽、梧洵、同绱,三面夹击缁沛——锦都所在的地方。
这些事,身在后宫的素儿若不刻意去打听,是不会知道的。在她面前,嘉远帝掩饰得很好。
每每见到她,他都如寻常般问她睡得好不好、宫里缺不缺什么,莫说从他脸上看不出外面乱了,她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得知他到底有没有动崇亲王。
但一离开她的韵宜宫,他便眉头紧锁。
是的,他低估了崇亲王。他全然不知崇亲王是在何时用什么方法与这么多位兄弟勾结的,只怕早就谋划好了要起来反他。
也或许……
就如云清说的,他并无反心,至少他起初并无反心?
是被自己给逼的,是自己的疑心和无情最终害得兄弟反目!
他最终也给不了自己确切答案。
但这个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或赢,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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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份,一切都成了定局。
上巳刚过几日,崇亲王大军攻陷锦都,嘉远帝退位,崇亲王登基,改年号承熙。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让人无暇反应。几个月前中秋宫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山就这样易了主。
就算世事无常,这也太无常了。
正和张婕妤对弈的闵充媛乍闻这个消息,身子猛地一颤,洁白无瑕的棋子散落一地。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迅速占据心头。
他没死!崇亲王他没死!
不仅没死,还登基称帝。
可也就在那一瞬,她面前却浮现了嘉远帝那张脸,他冷厉地对她说:“崇亲王,必须死。”
“朕要去上朝了,你继续睡。”
“朕怎么觉得,闵尚仪你每回都是在明知道朕不会怪罪你的情况下认错呢?”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这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最后,化作一句:“这小丫头有意思,好一张不饶人的嘴。刘原,这姑娘若不要你赔的风筝,你便不用回来了。”
那是他们的初见。
只是,这辈子,她只怕再没机会问问他记不记得那天了。
只后悔先前共处了这许多天,她没有问。
嘉远帝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不让她知道外面的任何事,哪怕那个起兵造反的人是她的旧主。
崇亲王起兵如此顺利,与她之前递出去的情报密不可分。这一切,她难辞其咎,他明明可以赐她一死。
可他没有,并且,不仅仅是没有。
与他退位的消息一道传来的,是他的最后一道旨意。
废闵充媛和张婕妤为庶人,放出宫去。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们做的,而她们,也是他唯一能保的人。因为张婕妤与崇亲王是血亲,闵充媛与崇亲王有旧谊在。
那句“朕不会让你出事”在她脑中猛地响起,那一瞬,她才意识到,这几个月来虽与嘉远帝处得忐忑,但恐怕……自己早已爱上他了。即便没有,此时也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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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亲王确实遵循了嘉远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放了张容琳,却没有放走闵充媛。她和其他嘉远帝的宫嫔一样,暂被幽禁在染瑶宫。
她木讷地坐在席上,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宫嫔很多,却很是安静,偶尔有一两句充满惧意的交谈。
“张婕妤就这样放出去了……我们却要在这等死。”
“若不然……我们……从了当今陛下……”
一向温婉的皇后黎氏蓦然起身掴了说话的人一掌,怒喝了一句:“贱人!枉陛下待你不薄!”
素儿抬眼看了看,被打的是菀姬。
她只在心里一叹:皇后何必,其实,她们都是一般的绝望,要么死,要么在冷宫了结余生。菀姬不过是想为自己寻条生路。
宫门被打开,进来的人她很熟悉。
张隐。
张隐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手里的托盘中盛着一碗药:“闵氏,陛下赐下的。”
原来,他第一个要杀的人,竟就是她。
中秋宫宴时她逼不得已的那番话,本是为了救他,脱尽他的干系,连嘉远帝也听懂了,他却是恼了她。
她没有多辩,淡淡一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在剧烈的绞痛中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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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手里的册子,颓然趴在桌上:“天下帝王一般狠啊……”
昭泊笑看我一眼,接了一句:“陌吟永远很心急啊……”
我翻翻眼睛:“什么意思?”
“这故事要是就这么完结了,跟咱们锁香楼还有什么关系?”他指指桌上放着的那只瓷瓶,“这瓶香又是哪来的?”
我挥了挥手里的书册:“已经是最后一页了。”
这是锁香楼历任楼主都要写的手札,里面记录着一瓶瓶忆香背后的故事。手里的这本,是我娘生前写下的一本,闵素儿这是最后一个故事。本来这些前辈们留下的故事跟我没什么关系的,顶多在闹文荒的时候翻出来看看解闷。这次之所以特地翻出这篇,是因为这瓶曾经在锁香楼内乱时遗失的忆香被锦都灵探寻到,在我去锦都的时候,卫衍将她交给了我。我看香名叫“踏青游”,以为是个轻松愉悦的故事,就特地翻出来看,结果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
昭泊看着苦脸的我无语片刻:“谁说一个故事非得写在同一本里……师母写到一半没地方写了直接换下一本继续写行不行啊?”
我愤怒望天:娘!这样的断更是不人道的!
以后我若遇到类似情况,定然在上一本的最后一页写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