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庄里的秋风并不是有多刺骨,只是这个肃杀的季节,总让人感觉不安宁。
管家骂骂咧咧地裹紧了长衫,吩咐随从将马车上那些丧气的东西抛到荒郊。
他看马车的时候,总感觉有几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人若是心虚了,心里就像乱了节奏的琴弦,禁不住地颤抖。
管家的心就在颤。
直到车马远去,山庄才彻底静下来。
这一静,就更冷了。
一个枯瘦的身影瑟缩在角落,神色黯然。瘦弱的身躯如一片枯叶,仿佛劲风一吹,便会飘摇坠落。
管家瞥了一眼,没好气地喊了句:“八号,看什么看!赶紧去后厨给庄主煎药,小杂碎……”
这话一出,就像一道冰冷的剑锋,直直刺入心底,瘦弱的躯体莫名地颤抖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八号。
庭中,秋风。
天边,上弦月。
月凉如水。
不寐阁。
青玉桌案上工整地铺着一张画轴,旁边是一盏清酒。
辛九道抚着酒盏,手边的画笔提起又放下。
他在沉思,该如何将这天下的万种风情和灵秀之气都赋于笔下?
这一切是否足以形容她的容貌?
白绢上衬着未干的墨迹,它们又该如何被勾勒成曼妙的曲线?
心无解,风无语。
但辛九道本人却似乎已融进那幅未完的作品里,如痴似醉地看着。
一片花瓣从窗外飘进来,落到卷轴上,依偎着女子的画像。
一抹醉人的花香随即闪了进来,停在案前。
辛九道眯起眸子,出神地嗅着,沉浸在阵阵淡雅的清香中。对面前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视若无物。
他或许已经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也记不清岁月从自己这里偷走了多少侠骨柔情……
时过境迁,他已鬓染秋霜。
略过大半浮生,他犹记得的,只有那一抹醉人心神的清香。
一抹让他愧疚了半生的气息。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句话:“你终究是来了。”
那月白色的身影道:“你知道我会来?”
辛九道,“只是时间的问题……”
“其实我早就该来。”
辛九道淡然地笑了:“我一个人,一壶酒,一幅画,余生足矣……你若觉得这山庄里的哪件东西值钱,拿去便是了……”
“哼!钱?”白衣女子讥笑道,“倘若钱能买断一切,她又何苦为你独自忍受这二十年的煎熬?!”
辛九道沉默了,缓缓地拿起酒盏。
他是否该把酒问天:情为何物?
当年纵横江南的辛九道,上过刀山,下过火海,在江湖中乘风破浪……可因何一个红尘女子却成了他唯一的伤疤?
酒有三昧,堪解忧?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一条命!”
白衣女子的话里仿佛藏着刀锋,直刺破空气,钉在辛九道的耳里。
辛九道一怔,酒盏在嘴边忽然停住。
阁中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起来,杀气充斥。
翻手间,女子手中俨然多了支剑,纤长的剑身就如窗外的上弦月,寒光冷冽。
辛九道还未反应过来,那剑已经带着清辉刺了过来。
一声清脆的声响,琉璃的酒杯在剑锋下裂成碎片。
势不可挡的一剑!
那一剑的功底极为深厚,快!稳!准!看似简单,却是没有破绽的杀招!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剑,却被辛九道稳稳夹在指尖,不能再刺进半分。
“你的剑招是她教的?”辛九道的脸色很平静,古井无波。
“是又怎样?”
“你对招式的领悟很透彻,只不过年少轻浮,内力薄弱,根本无法将这一剑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出人意料的是,女子的面色也很平静。
空寂的房间里,回荡起冷笑:
“你内力深厚,可是你并没有赢我……”
(二)
辛九道眉头一皱,夹着剑的手指莫名地颤了两颤。
白衣女子挥袖,将卷轴上那片花瓣拂到辛九道身前。
淡淡的粉色,就如初见时她面颊的红晕,粉嫩醉人。
花香也醉人。
可是他忽略了,他嗅到的并不是她。
“此花名为慕罗香,生花前分枝,异枝花相异。主枝花色深,香气浓郁,是上等的香料。侧枝色淡,却是极好的毒药……”
辛九道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冷汗忽地缀上额头。
“侧枝花……”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方才还让他沉醉的芬芳,瞬间幻化成了一个温柔的陷阱。那气息就像地狱恶魔的手,紧紧地将他环住,动身不得。
他人在椅中,心也被钉在椅中。
纤长的剑很自然地抽出,划破辛九道修长的手指。
他曾用这两只手指夹住过无数的剑,可唯独这次,他的指头松了。
“她从来都不会用毒,对吧?”白衣女子垂眸看着他。
“你……又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杀手。”女子笑道,缱绻的笑容就如那瓣粉色的慕罗香,危险而惑人。
案上烛台被风吹动,转瞬又平复。
而剑,已然没入辛九道的胸膛……
女子斜睨着案上未完的画卷,嘴角滑出一抹诡谲的笑,“一个‘情’字,果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杀人武器……”
三更鼓,断秋魂。
对于身着单衣的八号,秋风是除了管家最可恶的敌人。
不寐阁一共十几阶的楼梯,他走的格外漫长。
因为他手里端着一碗药。
热的烫手,可他却不敢松手。
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能救治庄主的命。
他自己的命,也被端在手里。
今夕,阁上听不见往日清酒洒落的声音,也听不见带着韵脚的呓语。
耳畔,只有风声。
房门大开着,房中站着一个女子。
出尘绝丽。
八号怔怔的看着长身而立的佳人,竟忘记了手中的炙热。
他想不到怎么才能形容她的美貌,但觉她站在那里,春花秋月便是烟云。
就像说书人口中的月里嫦娥。
只是,嫦娥手中不曾握着一柄剑。
一柄滴着血的剑。
八号的目光飘落到紫檀木椅上,脑海上空忽然一阵闷雷滚过。
青瓷的碗从手中脱落,砸到地板上,浓稠的汤药迅速漫开,逃进板缝里。
辛九道斜倚着木椅,一动不动,仿若安眠。
或许他早该安眠了。
情伤是世上任何药都解不开的剧毒。
可是八号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的命,也不在手里了。
女子敛起画轴,并不理会睖怔的八号,径直走出房门。
“你为什么杀了他?”
女子只短暂停了一下脚步,侧过脸道: “天下的负心人都该杀!”
说罢,继续走她的路。
八号匆匆追上女子的脚步。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剑横到了他的颈上。剑尖血迹未干。
“你为什么跟着我?想报仇?”
“请你杀了我。”八号祈求地望着女子。
他知道自己踏出这不寐阁的下场只有这一个。但与其被管家棍棒折磨,倒不如寻个痛快的死法。
女子的剑就很快。
“你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女子收回剑,转身欲离开。
“那请你带我走!”
女子身形顿住,回过头来打量着八号。
弱不禁风的身子笔挺地站着,说话的声音很小,但不卑不亢。
相貌平平,唯独那双眼睛与众不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总载着一种让人难以猜测的东西,坚如磐石。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
“熊毅。”
女子看着他,笑而不语。
忽然,一片花瓣从他的眼前飘落,芬芳醉人。
眼前的视线也随之逐渐模糊,扭曲……他便真的醉了,身子一倾,躺倒在地。
女子仰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慨叹道:“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夜过后,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
四更天。
雁惊寒。
悲凄的啼鸣掠过偌大的九道山庄。
青砖碧瓦,雕梁画栋,都在秋风的工笔下,渐渐凝上一层冷冽的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