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州为大唐西北重镇,西拒吐蕃,设有都督府。杨矩为鄯州都督已历四年,边境并无大的冲突,还算平安无事。
开元二年(714)八月某天,时近晌午,秋老虎肆虐。
开元三家分号,城里最大的布店老板诸有成顶着毒辣的日头,不停地催促着抬着箱笼的脚夫。一连串的脚夫抬着沉重的箱笼,里边除了有江南的丝绸之外,还有金银锞子,珍玩器物,都是诸有成精心准备的贺礼。如此厚礼,所为那般呢?原来今儿个正是杨矩六十大寿之日。诸有成是来给杨矩送贺寿礼物的。
因为无意中发现与杨矩是同乡,诸有成便费尽心思和杨矩攀上了关系。有都督大人罩着,诸有成挤垮了鄯州城里的五家布店,垄断了城里的布行生意。所以,杨矩过寿,诸有成理所当然要送上厚礼。
张灯结彩的都督府却听不到鼓乐之声,一点也让人感觉不到喜庆气氛。诸有成感觉实在有些奇怪。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门军竟然不许他进去。这可是头一遭。俗话说,当官的不打送礼的。杨矩当然不甘心,一个劲陪着笑脸向门军探听口风。在不得已向门军塞了一定碎银子之后,门军的面色才有所缓和。即便如此,也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都督大人正在处理紧要的军务,前来贺寿者概不得入内。
什么要紧的军务,连贺寿这么重要的事都得耽搁下来呢?诸有成想不出,而门军显然是得到了严令,再不肯吐半个字。
一份来自临洮的军报,让本来眉花眼笑的寿星佬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
吐蕃大论(宰相)坌达延和大将军乞力徐率十万大军自河西九曲入寇临洮、兰州等地,抢走牧马、牛羊计十数万,并大肆屠杀边民。
河西九曲本是唐地,素来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唐睿宗时,金城公主和亲远嫁吐蕃赞普弃隶缩赞,由当时任左骁卫大将军的杨矩持节陪同前往。吐蕃赞普弃隶缩赞对河西九曲垂涎已久,趁此机会重金贿赂杨矩,叫他申奏唐廷,将河西九曲之地作为公主汤沐之所赐予吐蕃。
杨矩得了好处,也没多想,便欣然效命,上奏朝廷,请将河西九曲之地赐予吐蕃,并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担保,保证吐蕃世世代代与大唐亲善,永不再犯唐廷。
睿宗李旦得此奏表,当即允准。吐蕃赞普自得了河西九曲之后,便将此处作为牧马练兵的根据地,时时窥伺大唐。
如今,吐蕃竟然单方面撕毁盟约,入寇唐境大肆烧杀抢掠,自然使杨矩这个担保人陷入了里外不是人的境地。象杨矩这样,官做到三品都督,且又是花甲之年的人,最怕的就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胡虏向来反复无常,杨矩不是不知道。但当初面对吐蕃送来的金银珠宝时,竟是利欲熏心,全然忘了。如今后悔已是不及了。该怎么向当今皇上交代,这,是他遇到的最大难题。
一份军报,让杨矩彻底没了过寿的兴致。他撇下前来贺寿的各级将领、乡绅仕宦,径直向后面走去。
宾客都散去很长时间了,杨矩仍然关在书房里不见出来。
杨矩的妻子王氏在后院厅房里如坐针毡。她越来越着急了。见大儿子杨礼走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他他爹是不是出来了。杨礼却直摇头。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看看杨矩平日里宠爱的那三个小妾张皇失措的样子,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点手招呼杨矩的亲卫张忠、李勇等人跟她去。她决定要强行打开书房门,即使因此遭到杨矩的责骂,也好过心里七上八下乱担心。
一帮子人又在书房外面叫唤了半天,不见动静。王氏终于下达了破门而入的命令。张忠十分胖大,用肩头只一撞便撞了开来,就在一众人等涌入书房之后,立刻就传出了哭喊声。
杨矩吊在房梁上,竟然是上吊自杀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郎中很快被找了来,但是却没有把杨矩从鬼门关救回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了。显然从他上吊到众人闯进书房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如果朝廷怪罪下来,将会怎样?也许会身败名裂。这种忧虑感愈来愈重,以至于到后来竟然使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挥之不去。最为看重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他终于不堪忍受,而彻底崩溃了,选择了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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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削职为民的薛讷并没有离开京城长安。曾经尊荣显赫,又是将门之后的他并不甘心就这样黯然收场,了此残生。武将特有的刚烈而不服输的性格,使他决定留下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临。
现在的薛讷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太仆少卿王晙的宅邸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王晙身材高大,有龙虎之相,年方弱冠便进士及第,虽历任文官,竟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两人本是旧交,以往各自为官难得聚首,如今他俩终于有机会在一起款叙旧情了。
今天,王晙告诉薛讷,皇上已经决定要对吐蕃用兵了。面对吐蕃单方面撕毁盟约进入唐境烧杀抢掠的无耻行为,皇上决定对其采取强硬的措施,派兵征伐之。
对薛讷来说,这不啻是个福音,他以武将特有的职业敏感意识到咸鱼翻身的机会来了。他本来正与王晙饮酒,当下酒也顾不得喝了,拍案而起道:“国家有战事,薛某岂能作壁上观,说不得,我要去见皇上,请缨出战。”
王晙瞧着薛讷激动的样子,知他亦是急着想证明自己,竟忘了自己还是庶人身份,便道:“薛兄该如何去见皇上呢?”
被王晙这一问,薛讷才恍然道:“对呀,我如今只是个庶人而已,要见皇上确实是千难万难了。只好麻烦贤弟你代为斡旋一下才是了。”
王晙道:“实话跟薛兄说吧,今日在殿上皇上曾经提及薛兄你呢,可是却遭到了姚崇的坚决反对。你也知道,皇上对那个老头儿有多么倚重,当下就再也没说什么。看来薛兄上次兵败,已经让皇上也对你产生了不信任感呀。”
薛讷一听急了,在地下直搓手,道:“似此该如何是好呢?难道我薛某竟因为一次兵败就得永堕凡尘吗?可恼呀,真是好生的可恼!”
王晙看着薛讷那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他确是心痒难耐,便道:“兄弟我倒是有个法子••••••”
话未说完,薛讷就一个箭步窜到了王晙面前,双手抱住他的肩头,道:“贤弟快说,是什么法子?”
王晙道:“若是此人肯为兄长说项,说不得皇上会立刻回心转意,薛兄若是去求此人,定然不愁见不到皇上。”
薛讷道:“贤弟别卖关子了,快说此人是谁?”
王晙道:“就是那中贵人高力士。”
一听这名字,薛讷原本兴奋难抑的脸上,忽然隐约浮上了些许失望之色。他对宦官一向没什么好感,叫他去求一个太监,说什么也是有些个不太情愿的。他松开紧抱王晙的手,道:“是他呀••••••”
王晙道:“薛兄可别小看高力士,那可是皇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现在不单是内侍省的总管,还是三品将军。咱们大唐自开国以来,象这样能够位极人臣的太监,他可是第一人。他若是跟皇上说上一句话,抵得上别人的一万句。”
薛讷道:“这个我都知道,只是我一向不愿与中人打什么交道,更见不得他们那副阴阳怪气,见着主子点头哈腰,背着主子又颐指气使的狗奴才样。”
王晙道:“这种时候,薛兄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薛讷知道的确没有意义。失去了皇上及首相的信任,是在糟糕不过的事了。王晙出的这个主意听上去的确很不错,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相当大。薛讷虽然有抵触的情绪,但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好的捷径。
在王晙的安排下,薛讷准备了一份厚礼,无外乎金银珍玩,来见高力士。高力士看过礼单之后,不用说当然很高兴,钱能通神吗。与薛讷一番密谈之后,高力士确信薛讷是个堪当大任的将才,他对自己的眼力有相当的自信,尽管薛讷刚吃了败仗没多久。更重要的是,他太了解李隆基了,他知道他喜欢薛讷,于是便欣然答应了薛讷的请求,并保证没有任何问题。
高力士确实不是在吹牛。他以极自然的方式跟李隆基谈起了薛讷,从他是将门之后武功盖世说起,把薛讷方方面面的优点大大夸赞了一番,并且还说世上根本就没有常胜将军,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老将军那颗赤子之心,随时都准备着为国效力呢。
李隆基本来对薛讷就十分欣赏,若非如此,也不会保他不死,经高力士一说,心就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