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久了，哪怕不喜欢，要离开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回头望一望。
我没叫上小风，独自到冰狱的四周都走了走，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更像是在游走。我一会摸一摸冰，一会捧一捧雪，一会将眼睛贴近仔细分辨冰与雪那细微精妙的纹理，一会又极目远眺。突然有种感觉，如果再在这冰狱里待上一千年，如果没有将军，我可能会没有勇气离开。
晚上，我去找小精灵，却没再同它们跳舞，因为我害怕它们感受到我的离意。有些再见，不需要告别，因为我会将它们带给我的美好珍藏在心里，最后与我血肉融在一起，好似它们始终陪伴在我身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它们若有若无的舞动。
“姐姐，你要离开了吗？”一个白色透明的小家伙翩然落在我的肩头，是小霏，她的语气里透着无尽的悲伤。
“你怎么知道？”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一千年了，就算没有音乐，没有语言，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你的心事。”
“我要走了，你们会想我吗？”我心下一动，脱口而出。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本来我是想走得无牵无挂的，现在反倒来招惹它们。
“姐姐，从前我对你说过，我们精灵是无欲无求的，因而永远快乐，可自从遇见了你，一切都变了，我们会莫名失落，莫名感伤，莫名欢喜。我们都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你带我们走吧，带我们去见见那个外面的世界。”
“不可以!”我身子一震，严肃地道，”你们只属于这里，一旦出去了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我们不怕，只要能够见一见那个世界，哪怕即刻就死去也无憾了。”
“是我错了，终究是我错了。我不该认识你们，更不该帮你们排舞！”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退去。
“姐姐……”可能是被我吓到了，小霏突然嘤嘤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你不是精灵吗？精灵怎么可以哭呢？”
“姐姐，小霏错了，小霏惹姐姐生气了……小霏再也不会要求出去了……”小霏泣不成声。
看着小霏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不由得十分心疼:“对不起，刚刚是姐姐把话说得太重了……但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一错再错！”
我狠了狠心，一口气跑远。
既然离别是注定的，又何必婆婆妈妈，徒增烦恼？
离开雪谷，我心里十分难受，相识的时候，谁都没想过随之而来的离别。快乐的时候，谁都没想过随之而来的痛苦。因而当一切突然而至的时候，我们都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在冰狱的最后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前尘往事如同风云变幻滚滚而来，关于未来的设想也马不停蹄迤逦而至。现在的他在哪里？还会是当年的样子吗？再给我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我能够抓得住吗？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恍恍惚惚已经天亮。
早饭的时候，我看见师父像往常一样，神情沉静，仪态淡然。以师父的修为，早已能料万事，不会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出去了。我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话，于是起身恭敬地向师父行了一礼，默默抽身退去。
“站住——”师父突然拉长音调道。
听了这话，我如释重负，赶紧回身谦恭地道:“师父还有什么指示？”
“坐下。”师父神情凝重，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好像在回忆着很久远的事情，“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师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吗？今日为师便讲给你听。”
看来，终于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刻了，我赶忙坐下，洗耳恭听。
“正如你们所知，为师是妖界产生的第一个神，可你们只知道为师曾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不知，当年为师也是像你一样的微尘。远古时候，火山时常爆发，为师便是那其中一片火山灰，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女娲娘娘点化，进化成一只毕方鸟，后来又修炼成妖怪进入妖界。那时的妖君还不是现在的妖君，他很看重我，对我百般提拔，一心要将妖君之位传之于我，奈何与此同时，天帝也看中了我，召我上天做他的童子，妖君拗不过也只得作罢。那时候，大地还没有火，人类只能像野兽一样生吞活剥。这些还不算，更可怕的是寒冬。大雪封冻一切，一下子冻死了好多的人。人类祷求天帝能够救他们，天帝却将能救人类的火种藏在自己的怀中，不肯施舍。我明白他的忌惮，他是害怕人类学会了使用火便会变得智慧，不再甘心臣服于他。我不忍心人类就此而灭亡，在天帝睡觉的时候，把火种偷了出
来，悄悄地带下了大地。我私下凡间的时候正是隆冬，到处是白白的雪。我在一个野外的树下，救了一个快要冻死去的年轻人，用火温暖的他的心，让他恢复了生机与力气。因为救人花去了不少的时间，我担心天帝醒后会追来，就将火种送给被我救活的年青人，叮嘱他要把这火与热传遍大地，让天下所有的人不再害怕寒冷，不再有人被冻死。后来我知道，那个年轻人叫作祝融。”
祝融，这不就是现在的火神吗？我心里忖道。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我害怕天帝责罚，不敢回去，一直在人间逗留，给那些寒冷的人带来温暖。有一天，我偶然间来到了泰山，遇到了黄帝。那时候，黄帝花七年时间兼并了东方诸国，随后又在中条山诸猛兽的协助下消灭了南方的竞争者蚩尤，终于让中原王国的疆域扩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然而与此同时，西北方向的灵媒们也正加紧赶制招魂的法器，准备聚集蚩尤的魂魄，组建亡魂的军队，与黄帝再作搏杀。数日后，黄帝独自乘着一辆由各种火的符号装饰的战车，驰向泰山。这辆巨大的战车载着黄帝在泰山颠簸的小路上奔驰了五天。到第六天时，黄帝忽然发现战车前闪过一团黑影子。这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渐渐分出了头颈与眉眼。它面朝战车，向后飞行，背后的影子逐渐聚集过来，而正面的影子却因为被风带动，逐渐消散。蚩尤的影子被一股疾风吹动，快速地析出一部分,逐渐凝结成手臂伸向皇帝。黄帝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哀叫着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脸，试图阻止蚩尤的袭击。这一幕正好被我撞见，知道大事不妙，我尖叫了一声，即刻冲上前去为他阻挡蚩尤的攻击，打败蚩尤的影子后，我便离开了。后来，我担心那群魂魄还会找黄帝的麻烦，便回到泰山，将黄帝征讨四方时杀死的敌军封锁在泰山之中，只有我才可以将那支亡魂组成的军队释放出来。”
“是天帝将您困在这冰狱中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几千年前，我曾经有过可以出去的机会，但我放弃了，所以，真正将我困住的是我自己。”
“为何要放弃呢？”
“自从离开泰山后，我在人间的每一日都是无比的煎熬。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害怕天帝来找我，将我杀掉。当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在封锁亡魂的时候，我的心不小心被恐惧之魔控制了。当时的我日夜不宁，睁开眼避开眼都是天帝愤怒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潜心修炼，只要我变强大了，就什么都不必怕了。只是，当时我的心气太躁了，一心求成，结果不慎走火入魔。你不知道，当时的师父有多威风，现在的小风，也就是当年的风神翼龙，便是我的坐骑，我驾着它横飞天际，所到之处，火灾四起，所有人对我望而生畏，就算天帝也不能奈我何。可渐渐地，我发现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我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火气。本来我是想要拯救这个冰封的大地的，结果却又亲手毁了它。天底下的人类看见我没有一个不咒骂的，我心里想，当初明明是我救了你们，你们就算不心存感激，也不必如此忘恩负义吧。我陷入了自己的魔，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越是咒骂，我便越想报复他们，甚至于想要放出泰山里的亡魂，直到那一天天帝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告诉我，他从未想过要杀我，一开始的时候，他不想把火种送给人类，可自从我偷下了火种，他便想通了：只有这样人类才会进步，才可以更好地服务于他。他说他还要谢谢我，是我帮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心中的恐惧之魔在作祟。可是，此时已经为时太晚了，于是，我想到了自我了结，死去的那一刻，我便成了神。何谓神？肯于牺牲自己解救众生便是神。自天地来，为天地去便是神。虽然我已经成神，但天帝身边的人进言说担心我魔性仍存，万一有一天卷土重来必定会为三界带来一场灾难。天帝难以抵抗众人言论，便派人将我镇压于此，他说魔来如山倒，魔去如抽丝，这个地方可以让我逐渐克服自己的心魔。现在你知道为何为师热衷于烤肉了吧，几万年来，为师一直在通过这个方式修炼最为精微的火术，我将火候控制到不差毫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重见天日，不会让悲剧和灾难再次发生。”
听了师父的话，我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造化总是如此弄人，就算你秉持着最大的善意，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做出天怒人怨的事。
“师父，您没有错。您已经为这个世界牺牲过一次自己的生命，他们有何资格夺走你最宝贵的自由？”我愤愤不平地道。
“你还年轻，很多事还不懂。不过你有这份心，师父便很高兴了。”
“师父，和我一起出去吧，回到那个你热爱的人间。”
“我……”
“师父，难道您要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吗？如果您是有寿命的也罢了，一朝寿终投胎转世，再不必承受这孤寂之苦……现在您已经战胜了自己的心魔，是时候光明正大地走到人群之间了。”
“本来为师也是这样想的，可现在眼看就可以出去了，为师心中又十分惶恐。平淡久了，也会留恋。一成不变固然很无趣，却很安全，何况为师早已习惯了这种安全。为师老了，不想再瞎折腾了。”一千年来，师父在我眼里都是睿智淡和的，我从未见师父这样踌躇过。
“师父，您究竟在怕什么呢？您是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法力，没有人敢于去违逆您。”
“在这个世上，最让自己恐惧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这么多年来，为师的法力每加深一分，心内的自卑便会累积一份。你的能力越大，肩上的责任也就越重。火术在外人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法术，在我眼里却是沉重的包袱。”师父叹了口气道。
“师父，徒儿说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我想，不管对与错都要追随着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我知道，您一定很热爱很想念人间，等咱们出去了，徒儿陪您走遍名山大川，访尽天下奇景，如何？师父，方休没有亲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师父当作父亲来看待，您陪徒儿一起出去可好？不要让徒儿一个人孤独地面对人间的一切好不好……”说着我已泪流满面，一千年来，师父早已成了我最大的依赖，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好啊……好……”师父苦笑了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看见师父的眼睛满含泪光，透着满满的心酸与无尽的悲凉，那一刻，我才发现师父是真的老了。
东山。
走进悠长又黑暗的隧道，我手握玄牝木开始最后的战斗。
三丈，只有三丈，我便可以重见天日了。这么多年的心酸与委屈，只为了这一刻。
这份努力，已经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师父。
师父已经受了太多太多的不公待遇，等出去后，我一定要好好孝顺他。
玄牝木在我手中飞速旋转，眼前的冰在剧烈的摩擦下迅速融化，如果换成别的材质，恐怕早就冒出火花了吧。
或许我可以通过这最简单的方式尽早凿开这最后的三丈，可以是玄光箭，也可以是我的掌焰，但我偏不，我要证明自己的努力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黑暗之间，突然洒进一束光，蓦然落在我的身上。我哭了，是开心也是感动的泪水。那座冰山，终于被我钻透了，我再次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事情！
经过一番再接再厉，我终于将那个洞钻到足够大，可以爬出去。
发出去的一瞬间，倾泻而下的阳光瞬间将我包围，因为处在黑暗中久了，感觉很不适应，我用袖子挡住眼睛，缓了好久才好。
“人间，我回来了！”我举起双臂，纵情大喊。此时，我正站在冰山之巅，如果不是因为见到了阳光，我一定会疑心自己仍身处于冰狱之中。
今日的方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方休，我要通过自己的能力夺回属于我的幸福！但在这之前，我还需要解决一些事情。
是时候，重回妖界了。
我潜回了妖界，来到妖神谷，幻出玄牝木如同当日孙大圣砸烂人参果树般将那尊毕方像砸得粉碎，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师父的不敬。
什么狗屁毕方像，不过是困住我师父的魔咒！
我的动作很干净利索，因而几乎没有妖发现我的所作所为。
我重回冰狱，接出了师父和小风。
刚走出冰狱，那隧道便自动封住了。
“师父，为何会这样？”我回过头，却看见走出冰狱的师父变作了毕方鸟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真身：外形像丹顶鹤，身体为蓝色，有红色的斑点，喙为白色，但不似传言所说有一条腿或是一只翅膀，只不过喜欢一只脚站着罢了。
“为师是火神，离开那里以后，自然滴水成冰。”师父悠悠道。
“师父，为何要变作这个样子？”以师父的修为，完全可以维持自己的人形。
师父答非所问：“你可知，相由心生，当初为师也像你一样一身红羽，我跳进诛心渊自杀后，一些红羽便成了蓝色。”
我明白了，蓝色代表着冰，是禁欲，红色代表着火，是渴望。这么多年，师父一直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渴望。
“师父，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呢？”
“帮为师找个竹林吧，为师已经太久没有回到人间，感觉十分不适应，想休养调息一下。”
“好。”我看向小风，“这次，就劳驾你了哦。”
这次，小风出奇的乖巧，蹲下身子，让我和师父坐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