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苍茫, 阿亏仿佛失去了重量站在半空看着脚下的大地上轰隆隆的奔跑过成排的战车和望不到边的将士。最最古老的枪和戟,划过褐色的战甲,碎肉翻飞, 鲜血四溅, 喊杀声震天。战车上, 旗帜飘摇……
原来, 真的是三千年前, 原来……
阿亏转头看向西边,她记得,悲愤之下一日之间便成长起来的她是如何单手弯刀, 逆了光,从那边远远跑来, 想要救齐国一命, 在这……秦灭六国之时……
秦皇嬴政, 当初在赵国邯郸街头遇到之时,还是个叫赵政的少年……
“打他!打他打他!打死这个杂种!”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腰佩宝剑, 却多少有些顾忌的操着木棍用力的抽打着围在中间的孩子,木棒加身,却还不放过似的拳打脚踢。被打的孩子虽也穿得不错,却又脏又旧,瘦瘦小小的, 既不反抗也不挣扎, 只将脑袋藏在手臂之下, 死死护住, 任那几个少年打得累了, 终于骂骂咧咧的离开。
满街的人,仿佛都看惯了, 虽有指指点点摇头叹气的,却不见一人上去拦阻帮忙。
见几个华服少年走得远了,那瘦瘦小小的男孩子才站起来,一把擦掉嘴角的血迹,便肿着一张脸一拐一拐的朝城外走去。
阿亏躲在人群里,终于恼怒的拍开小黑捂在她嘴上的手,有些生气:“小黑你为什么拦住我?为什么不去救那个孩子?”
街上的人聚得快散得也快,不到片刻又是各干各事。
小黑看她一眼才望着那个男孩子离去的方向道:“那几个打人的少年衣饰上有赵国王室的纹饰,一看便是王室中人,如今天下动乱,能不惹祸是最好的。而且……”他微微眯了眼:“那个孩子的眼神,狼一样,绝不是什么轻贱角色。”
阿亏有些不虞,跑到一旁药店里买了些伤药抱在怀里道:“那……我就去给他送点药好了,即使不能帮忙,可是,已经碰上了,总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小黑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愿,小白却帮了嘴:“去吧去吧,就送一点药应该没事,那些打人的也不知道啊!”
小黑这才点点头。
一路找去,在护城河外才找到那孩子,不过这么小会儿,那孩子脸上的伤已经乌紫了大片,嘴巴肿得歪了起来,眼睛几乎睁不开。
他躲在一边,脱了那脏旧的衣服,拿衣角沾了水,一点一点的擦着身上大块大块的伤痕,每擦一下都可以看到他嘴角的抽动,却硬是一声不吭,甚至有些愤怒的用了重力。
“你这是做什么?不疼的吗?”阿亏有些看不过去,抬头看了小黑一眼,见他没阻止,便抱了药跑过去,一把抓住那孩子的手。
那孩子抬起头来,哼了一声抽回手往一边挪了挪。
阿亏把大包的药塞到这倔强孩子的怀里道:“这些都是要熬来喝的,药店老板说了,吃上这么几副就会好了。对了,还有这个,是要擦的,要我帮忙么?背上的话,你自己擦不到吧?”
阿亏拿了一个灰色的瓶子望着那孩子,那孩子看她一眼,忽然道:“我叫赵政。”
“什么?”他虽然护着脸,可是年龄比起那打人的几个少年来说,本就小了很多,再加上打人的人多,他脸上还是被踢了几脚,肿的跟馒头似的,说话都听不清楚了。
他看了阿亏一眼,忽然用很慢的声音清清楚楚的道:“我叫赵政。”他有些愤恨的咬了咬牙:“总有一日要叫他们……”
他挪了挪,慢慢转了身,拿背对着阿亏,阿亏会意的沾了药膏一点一点的涂在男孩背后的伤痕上,轻声道:“赵政呀?我叫姜亏呢!”
赵政转了转头:“姜?你是齐国人?”
“嗯。”阿亏点了点头:“你倒是挺清楚的。”
赵政捏了拳头,垂了脑袋发出低声的笑:“清楚,自然清楚……”他看阿亏替他上好药,忽然道:“你以后还会来么?”
阿亏为难的看冷着脸的小黑,摇了摇头:“不了,我们只是路过赵国的。”
赵政仿佛才看到小黑一样,眼里忽的一亮:“你会剑术么?”
小黑冷脸打量了他半晌:“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赵政猛的抬起头,啪嗒一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见先生的身姿就可得知先生剑术高超,恳请先生教我。”
小黑走近两步,叫他抬起头来:“你学剑术为何?”
不过六岁左右的孩子眼中狠厉一闪:“杀该杀之人!”
小黑勾唇一笑:“你的性子我倒喜欢……”
赵政眼中闪过喜色,小黑却微微一顿:“可惜,正因为如此,我却不能教你。”他指了指一旁的小白:“若是叫你跟他学,你学么?”
赵政咬了咬牙,不忿的仰头瞪着小黑:“先生不愿意教我便罢了,何必像旁人一样奚落于我!”
小白顿时跳脚,却被小黑抬臂拦住,仍然不满的大吼:“喂喂,什么叫奚落你?我就这么招人嫌弃吗?你给我说清楚!”
小黑对阿亏一点头道:“药也送到了,我们可以走了吧?”阿亏为难的看了赵政一眼,却也知道小黑作为器灵的确不适合教授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尤其……小黑无鞘,出剑必见血,实在可以算作凶器的……
赵政恨恨的看着三人走远,手指紧紧的扣进泥土里,他一把将几包药狠狠扔得远远的,怒吼道:“你们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总有一天,我要叫天下人都匍匐在我面前!”
小黑的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忽然想就这样杀了你……”
阿亏骇得一跳,赶紧的拉着小黑走了,甚至,连赵国也不敢再呆,便四下游历去了。
于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赵政便是秦国送到赵国的质子异人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庄襄王之子。
而那一日阿亏以为的戏话,却在后来成为了事实。
秦王嬴政,自认“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功绩三皇五帝尚且不及,称“始皇帝”,而他平定六国的最后一步,便是那姜氏齐国……
那日,阿亏得知,已经灭了五国的秦终于开始攻打齐国,独木难支,齐国如何还有胜算?
阿亏眼一闭,泪水滚滚。
齐国,那是她最后的念想……那是她……
她忽的想起所有忘记的过往,曾经因为继任祭剑司一只而被选择性埋葬的过往……
她哭过,却忽的提了一把弯月镰刀在手。夕为公主,尚且什么都不会的她就敢一人单骑千里迢迢从成周赶回齐国,如今,成为祭剑司的她单凭一把弯刀便荡平了千军万马纵身直上战车,刀刃抵在早已非当日狼狈孩童可比的帝王脖颈上,满身溅血。
她是姜亏,是姜氏齐国的公主,她有成为齐王的哥哥,也有成为齐王的弟弟,这姜氏一脉无不流淌着那两个她最爱的人最亏欠的人的血脉,叫她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
她回望了一眼狼藉的战场,齐国已亡,她不会不知,可是,至少叫她保下小白的后人啊……
刀刃向下一压,在嬴政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刃口上粘稠的血液滴落下来,将嬴政的脖子弄得血肉模糊分外骇人。战车下的将士提着武器渐渐围拢,闪亮的戟尖齐齐对准阿亏。
嬴政扭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这么多年,你竟不过从十四五岁的少女变成了十七八的模样,果然不是人么?”他仔细打量了阿亏道:“据齐国呈上的簿记记载,姜氏齐国曾有一位唤作姜亏的公主,嫁入成周后不久便不幸失踪,那画卷上的模样倒也跟你颇为相似啊!”
他伸手摸了摸阿亏的脸,叹道:“不如这样,你来做我的妃子,我便放过齐康公如何?”
阿亏神色一变,手中弯刀嚓嚓作响,一翻之下嬴政头上冠带唰的一声从中间裂开。
阿亏沉了脸:“你竟会有这样的心思!”
嬴政道:“当初看不起我的人,我要一个一个的讨回来。至于你,我对你还不够好么?”
阿亏抬头,看到被秦国士兵包围起来的齐康公,抱着头,瑟瑟发抖,手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即便知道这是齐桓公小白的后人,却也叫她找不到半点小白的模样,不由咬了牙:“你毁我齐国千里沃土,伤我齐国数万百姓,我便是杀了你又如何?”
她手中弯刀抬高,忍了忍,终究一刀划下,却在嬴政诧异的目光中叮的一声与一柄墨黑长剑撞在一起。
嬴政被小黑一把推得滚落车下,将士蜂拥上来,将嬴政带上一辆马车飞速驾走了。满地鲜血碎肉中,小黑一身墨黑长袍,一柄墨黑重剑,如同阳光里的一大抹阴影。
“阿亏,你已走上歧路了,不要一错再错。”
“你为祭剑司,若是嗜血,天下刀兵便莫不嗜血,到时候,又是纷争不断血流成河。更何况,你已非人,不该插手人世更替的。”
阿亏提了弯刀在手,转头看向潮水般退去的秦国士兵,闭了闭眼道:“小黑,你莫拦我。齐国已亡,我作为齐国公主,又怎能独活?秦王嬴政,我若不能取他性命,便是对不起我冠上的姜姓。若我只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齐国公主也罢了,不过是自刎殉国。可是,我如今却是祭剑司啊……”
小黑冷冷道:“当初赵国邯郸,我要杀他,你却不准,如今他已登上帝王之位,天下至尊,万千生灵都依赖于他,便是你也不能随便取他性命的,我不能让。”他横剑在胸:“你若执意不悔,便先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