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愣在车前, 空气中弥漫着的玉兰花香愈发浓郁,可以想见不远处,一树白花, 大瓣大瓣的, 端庄典雅。
她恍惚了一会儿, 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大颗大颗的碎石砸着她的后背, 火辣辣的疼。猛地回头,见得半倾倒的渣土车上,副驾驶座的人不住地想从驾驶室里挣脱出来, 每踩一脚,车身就倾斜一分, 碎石已经不再是断断续续地下滑, 而是一捧捧往下砸。
握紧钢管, 重又找了个支点,竭尽全力压在钢管的末尾, 却撬不起一丝一毫。雨如瓢泼般,冉冉在心里默念,不要下了,不要再下了!那倾斜的车上,哪怕再加一点重量, 就像要倾倒在李沛然的车上。
“吱嘎——”一个急刹车。
“冉冉!四哥!”头都没回, 冉冉知道是郑其雍。他一脚踩在高跷着的钢管上, 拼命往下踩。
早已变了形的方向盘动了动, 出现了一点缝隙, 冉冉扑上去抱住李沛然,直往外拽。李沛然的两条腿终于能够挣脱束缚, 他从座位上跳下,拥住冉冉。
哗啦啦的水声混着碎石翻滚的声响,“快走!”其雍拉住冉冉的袖子,三人匆忙地跑到车尾处,直打量凹进去的驾驶室。
冉冉这才发现这是个丁字路口,本就是不宽的路,同向的半挂货车右侧超车右拐,开着的远光灯晃了对面原本也想拐弯的渣土车,偏偏李沛然的Escalade夹在两车中间。
远处救护车鸣笛而来,声音被雨声搅得忽远忽近。
“四哥,你受伤了!”从车上下来的张伊慎在远处尖叫。
借着渣土车橘黄的车灯,看得血水潺潺流去。冉冉紧张地查看李沛然,先前看到头上有个伤,身体被夹得那样紧,保不准哪里被捅破了。
李沛然揽着冉冉的肩,她颤抖的身躯很娇小,低头,她光着的脚踩在满是碎玻璃渣子和石子儿的路面上,不断有血水渗出,混着雨水往低洼处流淌,她却浑然不知,还踮脚查看他的发际。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山崩地裂似的瓦解掉。
他抱起冉冉,瞟一眼郑其雍,“她脚伤了,去你车上坐坐。”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十几米开外,因为急刹而微微打横的切诺基。
突然身后一声闷响,先是稀稀拉拉的碎声,而后汇成天雷滚滚般的声浪。
他转过身,渣土车副驾驶上的人好容易挣脱开来,伸手拉驾驶员,几番挣扎,渣土车彻底侧翻,那Escalade在本就庞大许多的工程车下不堪一击,更别提几十吨的碎石,半边被压成一堆废铁,薄薄地垫在碎石之下。
警车先到,冉冉刚在后座坐定,走来一个警察询问了几个问题,那边半挂车和渣土车的驾驶员还被困在变形了的车里,几名医护人员从救护车上下来正围着驾驶室讨论救援方案。
李沛然蹲在车边,细看冉冉的一双脚,丝袜早已被割成了丝丝缕缕挂在腿上,脚心脚背上看得到许多透明的碎渣,在忽明忽暗的灯下闪光,李沛然看得后背冷汗涔涔,想要帮她清理出来,手却抬不起来,怕弄疼了她。
“救护车还在等那俩驾驶员,冉冉,我送你去医院。”立在一旁的其雍拧着眉,伸过来的手被李沛然不动声色地挡住,只能靠着车门看李沛然坐进后座。
张伊慎默不作声坐在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冉冉刚抬头就看到她从后视镜里探看,急忙低下头来。
绕过事故现场时,冉冉特意向窗外张望,难以置信,平日里在马路上威风凛凛的越野车,在渣土车下脆弱得如粉尘般。李沛然揽着的手臂紧了紧,便顺势靠了过去,双腿曲在一旁的座位上,这才觉得疼痛难忍,像无数根针密密扎在肉里,全身上下湿透了,不住瑟瑟发抖。
李沛然觉察到她的抖动比方才更厉害,从身上脱下外套,盖在她几乎全部裸/露在外的双腿上,“没事了……”然而那外套也是湿冷的。
郑其雍将空调又调高几度,张伊慎无意识地解开围巾,低声嘟囔道:“好闷。”一下将其雍强忍着的如灌在气球里的所有情绪都戳破放了出来,他吼了一声:“你就作吧。”而后又克制住了情绪。
车里是难堪的寂静,过了一小会儿,只有张伊慎的低声啜泣,冉冉不想去打圆场,这场飞来横祸固然不是她所计划的,甚至于这会儿她也一定是后悔自责的,但是她不能原谅。
倒是李沛然柔和了强调,“有惊无险,应该高兴才是。”到底是偏袒些张伊慎,冉冉心里被刺了一下,那根刺扎在里头拔不出来,靠着李沛然的身子僵了僵,想要挣脱他的怀抱,被他用力箍住,又被咬了耳朵,“别动。”于是半边脸都烫了。
都是皮外伤,没有流血不止甚至是生命危险,李沛然让郑其雍开去鼓楼医院,虽是时间久了些,但处理伤口应该更完美,他就是想让冉冉好好的。
到了医院门口,他把冉冉打横抱出车,“你送伊慎回去吧,今天够累的,我打电话让人来接。”摇摇手,就冲过雨幕进了急诊室。
冉冉苍白着脸坐在台子上,医生坐在她脚边,拿跟镊子,将戳在肉里的碎渣一个个拈出来,每一下冉冉都猛地抖动,看得李沛然直揪心。
每一片都是煎熬,先是轻微的疼痛,两三下后就是剧痛,感觉得到有物件在血肉里滑动,这个感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冉冉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却仿佛没有尽头。
“回来之前,我在机场给你买了个礼物。”李沛然揽着冉冉,让她把脸贴在胸前,尽量不去看医生的动作。
冉冉果然分了神,抬头看他,“什么礼物?”
李沛然故意卖关子,“带回来可不容易了,不敢托运,自己背着上下飞机。”
这句话戳中冉冉的笑点,一个晚上了,总算露出点淡淡的笑,仍旧柔柔的,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就爬个舷梯,说得跟翻山越岭似的。”含笑看他,李沛然不自觉地把她揽得更紧,这一刻她是依赖自己的。
“冉冉,怎么样了?”李沛然还想和她卖关子,满头雨水的郑其雍跑了进来。
李沛然悻悻的,“送回去了?”这才想起这儿到领骏国际才几步路的距离,他定是把张伊慎丢在公寓前就开了回来,皱皱眉,又怕冉冉不高兴,没有就此展开。然而,听到他声音的一瞬,明显感到冉冉推了推自己,这让他不得不揽得更紧,“我待会儿打电话让人来接,你就别在这儿等着了,早点回去吧,来来回回折腾这么久。”
“我没事儿,就在这儿看看,四哥,你额头上有血。”郑其雍声音带着点惊慌。
一直躲着其雍目光的冉冉这会儿迎着他的双眼,只抬头看李沛然,想起方才那连续的几撞,李沛然还晕过去一小会儿,忙推他,“你快去让医生查查,这么大个车祸,别脑震荡什么的。”
医生先只听李沛然说是小事故,这会儿听说是车祸,忙招呼着让他去拍CT。李沛然不放心冉冉自己在这儿,更不放心郑其雍陪着他,先是不肯去,见冉冉要哭出来似的,非得拉着郑其雍陪他去,郑其雍当然是不肯的,两人僵持不下,搞得急诊室里的医护人员都哭笑不得,连连保证冉冉一个人在这儿铁定没事,才总算把他俩打发出去。
急诊室外头等候大厅里在放新闻,冉冉没想到现在的记者速度已经这么快了,这会儿屏幕上正好是几乎成了废铁的Escalade,急诊室几个心不在焉的人议论着:“这车报废了,太可惜了。”
脚边的医生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惊讶地看冉冉,“这不会是你们的车吧。”
冉冉有点窘意点点头,“肯定是那两个货车的责任,我们夹在中间,真的是很无辜的。”
医生“噗嗤”笑了出来,“能装可怜耍贫嘴了,我看你已经好了大半了。”他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反倒是驾驶室毁成这样?”冉冉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惊得她简直坐不住。
李沛然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做脑补CT,一直到这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方才自己太冒险了,居然故意往边上撞,后背凉飕飕的,听到冉冉尖叫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往左打了方向盘,这大概算得上是此生最为鲁莽的举动。他刚过而立之年,前途是万丈坦途,居然这样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
眼前是湿漉漉的冉冉,头发贴在脸上肩上,狼狈至极,偏偏如此狼狈的时候都让人生怜。她说让他等着的时候,真的以为只是个借口,她躲开了,可是当时居然也不怪他,却没想到她举着那根钢管又跑回来,柔软的手臂举着不轻的钢管,像要和周遭的一切去拼命一样。使尽力气往下压的时候,分明看到她双眼噙泪,晶莹的泪花是为了自己。
李沛然觉得之前一直在自欺欺人,或者说,也有可能,之前的确是真实想法,而现在想法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冉冉的“要不起”让他一阵阵心痛。
听到医生说没有异样,他刻意装作满不在乎走出来,看到外头焦躁的郑其雍,心里一沉,他当然不是为了自己焦躁。
走回急诊室,冉冉脚上那些扎人的渣子全都清理好,医生仔细用水清理干净,上了药,又包扎好,开好几天的用药,嘱咐了该怎样上药就结束了。
“四哥,你家近,先送你。”郑其雍发话了。李沛然心里冷哼几下,没有作声,当是默许,拉着冉冉上了车后座。
郑其雍不认识他家,听着他的指引才驶进了灵谷公馆,“嗬,四哥果然……”他没有说下去,李沛然也不想他说,一切夸赞他的奢侈、高贵或者哪怕是高地位的话都让他烦躁,他突然恨透了自己这一贯的高高在上。
汽车稳稳当当停在院门口,郑其雍一回头,李沛然已经抱着冉冉下了车,“谢谢你了,其雍,没你,今天我大概没命了。”尽管不情愿,可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冉冉的力气有限,撬不动汽车,两人可能都被埋在碎石下了。
郑其雍勉强地摆手,“我,我送,她。”
“她得有人照顾啊,今天住我这儿了。”说着低头问冉冉。
冉冉有点迷糊,不想住在他这儿,可更不能单独跟其雍走,平时可能还行,今天自己如此丢人,万万不能再和其雍搅在一起,只是靠在李沛然怀里不做声。
“那,我回头再来看冉冉。”郑其雍也累极了,不再坚持,声音里带着点怅怅,发动汽车开远了。
冉冉听着那远去的引擎声,心里也闷闷的,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太不真切,由着李沛然将她放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沙发前刚好还有一张脚凳。沙发在落地窗前,窗外雨声潺潺,好似住在溪边。外头是一片花园,此时梅花谢了、桃花还未开,一片寂然,却是满含生机的翠绿。她倚在靠背上,内心突然安宁了,没有什么比劫后重生更能淡人性子的。
李沛然在吧台边给她泡了杯热茶,这会儿立在门边,看她脸上带着点迷茫的笑,心里很满足,甘心在门边一直站下去,只要她安心在自己家里坐着,对自己没有抗拒、排斥、轻蔑或是卑微,只要她肯这样微笑着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心甘情愿。
冉冉突然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他才如梦初醒,拿着杯子走过去,在她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下,“花园里什么花也没有,太失败了。”他拿自己开玩笑。
手里的茶被冉冉接过,手心被她软软的指尖触到的时候心头微微一颤。“现在时机正是青黄不接啊,过段时间就好看了吧。”
“你一定要来看。”脱口而出的邀约,见得冉冉笑着点点头,心底一松,仿佛是个小心翼翼祈求礼物的孩童。
冉冉小口啜着杯子里的茶,一直喝到见底,细细思索了什么,脸上笼了一层红云,有些为难地看向他,“那,那个,我想,要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