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又陷入短暂的寂静, 带点尴尬的意味。
几步之外人群中匆匆走来一个人,站在冉冉边上,“这钢琴不错, 我来弹一曲吧。”居然是张伊慎来帮她解围。
“张姐姐弹琴弹得好啊!”陈清陈澈正绞尽脑汁怎么才能不辱使命, 这会儿看到救星, 只差蹦起来抱住张伊慎。
姜小姐面子上挂不住, 语气极其犀利地转向她, “哟,我们请李四少的女朋友弹琴,你是嘛?你不就是个小跟班儿。”
冉冉觉得她挺拉得下脸来的, 起先只当她是把自己当软柿子捏,没想到对张伊慎也这么好意思, 心下慌得更厉害。
“嗐, 瞧你说的, 谁还没个做跟班的时候,你自己小时候跟在叶家那小子【注1】屁股后头的日子忘啦?”对面走过来一个穿黑色衬衫的男人, 领口开了三粒扣子,袖口也卷在手腕上,和周围正式的着装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却不掩他带些邪魅的英俊。
姜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看就要咆哮露台了, 还是她自己的订婚宴, 她本该收敛才是, 再闹下去, 脸上最没光的还是她自己, 她未婚夫也走了过来,想要劝她。
思量一下, 虽然她讨不着好,可这件事情传出去,定会扯上冉冉,仿佛她是个毁了人家订婚宴的恶人似的,她踏进李沛然圈子的第一步不能走得这么难看。
抬手抚了抚张伊慎的肩,为了替她出头,被这么驳斥,她的脸色很难看。冲她笑笑,之前的帐算一笔勾销。冉冉走到钢琴边上坐下。
姜小姐见她施施然地坐了下来,脸上带着冷峻的笑,“既然是李四少身边的人,对我们这鲜花音乐主题的订婚宴,总有几句见解能说说的。”
冉冉微微点头,“奏完再说也不迟。”说着先把钢琴上的键从左到右抹了一遍。
姜小姐冷笑了两声,没有说话,露台上更是气氛诡谲。
李沛然在随从的帮助下,把轮椅推上露台,就看到冉冉被逼到边钢琴。他的火直往头上窜。
先前在门厅,姜小姐对他们的怠慢,他不是没看到,他也不是不能揶揄她,只是想着,一来今天是人家的好日子,即使她自己作,他的风度还是得保持;二来,他的家世在她之上,所以冉冉的地位也在她之上,对她,他俩犯不着置气。
可没想到,先前的容忍没把这事揭过去,给她点颜色她倒是开染坊了。看一眼冉冉,她虽然样子很镇定,可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他直直往钢琴边走去。
看李沛然铁青着脸走到一半,冉冉深吸一口气,双手在琴键上跳动,《Kiss the rain(雨的印记)》从指间流淌出来,陈清陈澈拉着张伊慎的胳膊又蹦又跳,冲姜小姐吐了吐舌头。
李沛然也愣住,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他眼尖,看到冉冉的手掌是塌在琴键上的,心里明白几分。饶是业余的,可也能连贯地弹曲子,出乎意料。他走到钢琴边,只低头含笑看她。
冉冉专注地弹了三分之二,一抬头对上他柔和的眼眸,笑意和着点点得意挂在眼角眉梢。
和着那流畅的曲子,她缓缓地开口了,“其实呢,和现场音乐会比,沛然更算是个音响发烧友,我虽然小时候没学过钢琴,可我是Carman的音响设计工程师。”她头一偏,刚好蹭到李沛然的腰。
李沛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很宠溺的样子,落了整个露台所有宾客的眼,一点点甜蜜从每个人心底泛起来。
“先前弹的所有的曲子,都弹得比我好。”冉冉倒是自己先笑了,宾客也低低地笑了出来,专业和业余,是明摆着的,藏也藏不住。
“对你这个订婚宴的评价,场地很美、主角很美、宾客也很美。”露台上又是一阵笑,“只有一个缺憾,我看着好难受,不过装饰的人不懂行,那两个总价两百多万的扬声器放在一起也就罢了,还拿花环盖上了。”一时眼光齐刷刷射向东北角的一堆鲜花,继而是一阵哄笑。
这首曲子接近尾声,“我总共就会弹两首,一首沉静的,一首欢快的,都是喜庆的时候可以用的,我把第二首也弹了吧,之后就再不会了。”
第二首曲子是《花好月圆》,陈清陈澈赶紧各拉了个年轻男孩子进了舞池蹦跶,一时露台上很热闹,冉冉边弹边看,发现张伊慎正和方才为她解围的人在一起跳舞,给她递了个微笑。
露台上这些年轻人的一切,全部都落进场边人的眼,她笑着点点头。
曲子终了,李沛然牵着冉冉的手走到边上,“你会弹钢琴也不告诉我,人生处处有惊喜!”
冉冉笑了起来,“这也算会弹?只能算人生处处有意外吧。”
李沛然正了正色,“说到,我们现在有个小意外。”
“嗯?”冉冉挑了挑眉,被他拉到和露台相通的大厅门口。
边走他边说,“其实吧,择日不如撞日是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是吧。”
冉冉更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妈,这是我女朋友,赵冉冉。”两人已经立在轮椅前。
冉冉瞠目结舌,直看了眼前这位妇人好几秒,虽然是坐着轮椅,仪态却整理得一丝不苟,不长的卷发到耳根,焗过油,但发根有齐齐的白发,珍珠耳钉闪着低调的光,白衬衫上罩了件枣红的薄针织衫,腿上盖着一条薄羊毛毯。“阿,阿姨好。”她的舌头打结。
她先只是淡淡的笑,突然拉过冉冉的手,让她受宠若惊,没想到会这样热情。
“然然都过三十了,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三天两头捅娄子,难为赵小姐了。”
“妈,怎么人前揭我短呢?”李沛然弯下腰,有点儿不太乐意了。
“那你千万别让我说中。”她笑起来不是很有力气,是大病伤了元气。
冉冉立在边上,这才发觉,李沛然眉眼里还是很像她妈妈的,所以对笑起来也那么温柔。
“赵小姐应变能力很强!”她颤颤地竖起大拇指,回过头来看李沛然,“什么时候带回来见见家里人?”
李沛然和赵冉冉面面相觑。
他妈妈笑了笑,“哎,别笑话我,病过之后,才觉得人生苦短,就怕我走了,留下然然。”她又握起李沛然的手来,“没有逼你们年轻人的意思。”她稍稍把他拉近,“带给你爸爸见见吧,中秋正好,他再固执,也……”
冉冉刻意退了一小步,脸上仍挂着笑,心说,不可能没有阻力的,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若是一点也不挑剔,也就枉为他在时政热点上出现了这么多年。
他妈妈却看向冉冉,“赵小姐别介意,不是针对你。”她苦笑一下,拉了拉李沛然。
她这么一说,倒更让冉冉释然,她笑着又走上前去,身后,张伊慎和准新人都走过来,同她打招呼。
看得出来纪家才是和李家更亲近的,纪先生凑在她跟前同她说话,像个极尊敬的小辈。
她体力不支,和主角招呼过,又摸了摸张伊慎的手,抬头冲李沛然说:“我就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
李沛然和冉冉一齐推着轮椅,在随从的帮助下,又将轮椅搬到一楼门厅。
“订婚宴是刚好赶上的,这次主要是来送送一个朋友,老朋友了。”她声音里带着点凄凉,于是冉冉意识到,这个“送”的,一定是最后一程。无论地位高低,人终有这最后的归宿。“我是想和赵小姐多接触接触,但是我的医生……”她笑了两声,一副有心无力的模样。
她来这订婚宴,也只露了这么十来分钟的面,足见虚弱。看她这个模样,想到病重时的爸爸,冉冉心里软软的,“伯母身体要紧,什么时候精神好了,我再去拜访。”
目送黑色的轿车远去,李沛然右手绕在冉冉腰间,“是化疗的缘故,她以后会好的。”
冉冉抬头,看他眼底有潮湿的痕迹,头靠在他胸前,“嗯,她一定会好起来。”
楼上舞曲不断,而两人对那热闹都没有多大兴趣。冉冉对这带着浓浓民国风情的宅子充满好奇,李沛然便带她在一楼游览。
旧时宽大的厨房与餐厅,橡木长餐桌,在略显晦暗的灯光之中,十几只烛台的吊灯,闪着年代感的光,给周遭撒上老照片边缘的淡黄色。
餐厅与厨房两间地上的砖石都是磨砖对缝的,冉冉不禁叹道,“这房主可真了不得。”
“这房子民国时最后一任主人也是个了不得的。”
两人走出餐厅,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间向南的书房里。“哦?什么人?”
李沛然长长的手指点在边柜上,放在最外侧的一张军装照上,“南京沦陷之前,这儿的卫戍军长【注2】。”
从前的黑白照片,军装上一件大氅,半侧脸在阴影中,半侧脸向着太阳,于是他高挺的鼻梁与薄唇轮廓鲜明。
“军长?好年轻,好帅!”冉冉看着这近百年前的人,鲜活得仿佛还在这书房里似的。
李沛然听见她说帅,轻轻掐了她的腰,“色!”
冉冉简直对他嗤之以鼻,拿起斜向另一侧的相框,学生装的打扮,手上还有一卷书册,虽看不到颜色,却可以想见那靛蓝的宽袖短褂与玄色的半身裙,那个年代最为标志的女学生装扮。“我也穿着这么一套拍过毕业照,哎,这不是北大楼么?”黑白灰光与影的相片,让一切熟悉的景物变得新奇,冉冉突然兴奋了,“我校友哎!”
“你们学校出美人呐!”李沛然瞟了那学生照几眼,不得不感叹。
冉冉盯着那两张照片,觉得是有关联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看着,很小家碧玉……”说着把照片放下。
李沛然点点头,“确实是标准的小家碧玉,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脑子里已经有了个想法。
冉冉撇撇嘴,“我猜,是这军长最得宠的姨太太?”她又开始了从前看着老公馆编故事的那一套,编造一些人的悲欢离合人生百态,也是顶有意思的。
李沛然点点书桌毛玻璃下压着的一张纸,红红艳艳却不俗气,挑挑眉,“这是什么?”
两姓联姻,一趟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冉冉细细读着,“婚书?居然是传说中的民国婚书?”她从手拿包里掏出手机,很欣喜地拍了下来。
婚书之下,还压着一张相片,绸缎长裙,与今时今日常见的抹胸裙不同,立领和长袖,都是繁复的蕾丝,领口一排细腻的珍珠扣,隔着相片,能看到故人的温婉,仿佛能淡淡晕着这漫长的岁月,旁边是一身戎装的挺拔军人。
冉冉心中一紧,他们的结婚照,他们的婚书。心底里泛起点感动,一时觉得鼻子酸酸的。他们早已是老去的人,过去的时光,只有天上的月亮能够鉴证,他们的过往不得而知,然而,那满身学生气的小家碧玉,居然真的同这号令千军万马的军长结婚了,定有不简单的故事,纵使不为后人详解。
书房朝南面花园的,是一排落地窗,棕色的格子窗棂,此刻仅一扇窗户半开。黄梅季特有的女贞混着栀子花的香气,氤氤氲氲 ,满室芬芳。
冉冉用手指轻轻抹过玻璃,抹过这岁月里的一段佳偶,方才李沛然提到“南京沦陷”,这便是历史给人的沧桑与无力感,他们还这么年轻,他们也许逃得出世俗的禁锢,却逃不过战火。
民国的故事总带着这黄梅雨季的色彩,让人心中酸胀,李沛然头一次立在这书房的时候,想法同冉冉是一样的。他看着女这学生,只觉得是冉冉,是的,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同过去有点不同,看到好看的人,总觉得像冉冉。
“我猜,他战死了。”冉冉盯着相片上清俊的面容,给他下了结论。
“那她呢?”李沛然点点温婉的佳人。
“可能孤独终老,也可能早也就……”那个岁月的人,似乎逃不过这个命运。难怪从前编出来的都是悲伤的故事,那个年月,好像天生沾了点泪。
李沛然嘴角弯了弯。
楼上舞曲还在欢畅地奏响,宾客却在这宅子里散了开去。
李沛然突然走到走廊上,“他今天好像来了。”望向楼梯上的人仔细辨认,突然招招手,“程诺!”